第5章 第五章

周曼侬感觉难受极了。

她头晕目眩,被震得手麻脚麻,从上大巴车之后就很想吐,司机还动不动一个大转弯快把人从座位上甩出去。

刚才她一直拿着个袋子在手里撑着,但等了很久都没吐出什么东西来,只有想吐的感觉萦绕着她。

她坐在车部中段的一个单座上,李昌坐在她的左前方,时不时加入学生们的闲聊,讲两句玩笑话,扮演着融入集体的好老师形象。

偶尔,那种湿嗒嗒的目光扫过来,让周曼侬的胃里直反酸水。

从到大师班的第一天起,周曼侬就逐步在发觉李昌的不对劲。李昌在大师班颇有威望,学员都在博取他的注意力,渴望获得被他改画和指点两句的机会,把和他关系好视作一种荣耀。

在这种氛围里,李昌也表现得很随和,总是摆出一副哥俩好的姿态和同学开玩笑,有些玩笑不那么有分寸,在一片嘻嘻哈哈中也无人在意。

周曼侬到了大师班后,就成了李昌另眼相看的对象,在他那里十分“得宠”。李昌经常把玩笑引到她身上,说她身材好的可以给大家当人体模特,还问她以前是不是甩过很多男朋友,在教画的时候,手仿佛无意识地触碰她的肩。

这些都发生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似乎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周曼侬已经懂得男人目光中的意味,还有那些隐藏在玩笑话里的试探,每一个举动下都是颗蠢蠢欲动的心。

她是个难得的漂亮女孩,又经常做兼职,没有学校这个象牙塔和可靠的亲人做庇护,失学后她接触到的世界不知几复杂。和曾经遇到过的一些想要追求(shui)她的男人相比,李昌真不算什么角色。

但也许比那些开豪车的有钱人还更麻烦得多。

这毕竟是个法制社会,只要周曼侬自己不想卖身,那就没有人能够逼良为娼。她做的都是些不稳定的兼职,如果工作场合里有人骚扰,大不了辞职呗。周曼侬足够机灵,一直都没让自己吃过什么亏。

李昌是她的老师,这一点比什么都糟糕。周曼侬借着人情在画室学习,她无处可去,还要在这里待好几个月,和李昌不能撕破脸皮。画室又是一个很封闭的环境。

周曼侬现在唯一能想的,就是等写生结束后,想办法转回原来的班级,避免和李昌的直接接触。

窗外霪雨霏霏,深灰色的天,没出太阳,但温度不会因此低多少,出门时,南方特有的那种潮湿闷热,憋得人心情烦躁。

大巴里冷气开得特别足,周曼侬把外套又裹紧了一点,觉得有一只蜘蛛在腿上爬,恶心麻痒的感觉,而她没办法甩掉这只蜘蛛。

她头昏脑胀地想要睡一会,车却在这时猛然停下,司机站起来,和李昌说了两句后下去了。

周曼侬从窗户往外看了一眼,前面确实有辆车在那里停着。旁边还有十几个人,大概是那辆车的乘客,撑着五颜六色的伞像一群蘑菇,不知道在等什么。

“是车抛锚了吧。”

“不会吧,那些人不会要上我们的车吧?”

答案是——是的。

周曼侬以前坐过散客大巴,体验就很不好,根本不能准点出发,司机动不动掉头去接人,还会私自接客。这辆私人大巴算是给他们包了,没想到中途遇上一辆抛锚的车,司机下去和那帮乘客中顺路的人谈好了,一人五十块就可以上车。

这显然是违背合约的,至少李昌这个领队老师应该坚决抗议,但司机回来的时候态度很强硬,一副只是通知一声的口气。

李昌平时就是一副老好人的样子,周曼侬想他这个人真是又色又贱又怂,竟然就这么默许了司机多赚一份外快。

这么一个本性怂包,年纪比她大一轮,个子比她还矮的男人,也拿她当一块砧板上的肉,周曼侬想想都怄。

写生队加上李昌总共二十五个成员,这次租了一辆三十座的大巴车。路边等着的那波人,跟着司机过来了半数,周曼侬百无聊赖地数着上车的人数。

一,二,三……十,十一。

第十一个人是个年轻男生,穿着简单的白衣黑裤,手肘弯里挂着一件藏青色校服外套,站在车门附近合伞。他长相出挑,一上车,不少女生都忍不住投去注目礼。

周曼侬也在看他,直到他转过身来,两人不经意四目相对,周曼侬才收回视线,转过头宛若无事地看着窗外。

又是他。

许袂把行李和包放好后从过道上走了过来,想看看还有没有空位,就在他经过周曼侬身侧的时候,车开动了。

他一个踉跄,下意识扶住周曼侬的椅背,勉强站稳后环顾四周,发现除他之外还有五个人没位置坐,只能站着。

长途客车是没有把手可扶的,另外五个人也用手扶着别人的椅背。

许袂蹙眉道:“这个车不能有人站着,超过额定乘员了。”

司机说:“那你下去呗?”

周曼侬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你都上来了还说这些。

许袂看了一眼窗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车也已经开了,上了贼船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个子高,直起身子后,把手里拿着的校服外套穿上,然后两手撑开抓住行李架的边缘,不再扶周曼侬的椅背,挺拔地屹立在她身边,一边还没忘了教育司机。

“你这样很危险,早晚出事的。”

司机嘿嘿笑了两声,“那以前不都这样吗?也没见出什么事。”

这种惯犯哪会理你。

周曼侬觉得他认死理得有点好笑,瞥了他一眼。

男生恰好接收到她的目光,微顿了一下。

周曼侬挑了挑眉,顺口问道:“你去哪啊?”

许袂大概没想到她会和他说话,目光漂移转开,“回家。”

周曼侬想想也是,三中这时候差不多放暑假了。

“你到哪一站啊?”

“琅里。”

坐在附近的几个人都忍不住看向他们,周曼侬平时在画室很少说话,但她又很引人注意,今天忽然和一个半路上车的男生搭讪,听这对话也不像是认识。

一个叫林梦的女生插口道:“帅哥,我们也去琅里的啊,我们是画室组队去写生的。”

许袂听了没出声,眸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周曼侬。

林梦见他压根不理她,有点尴尬又假装不在意。

周曼侬本来没打算再说什么,忽然见李昌转过头来看她,又好像有蜘蛛在小腿上爬。

许袂上车走进来的时候,周曼侬有一个很深刻的印象:他真是高。南方男孩子上一米八挺难得的,比她高的都不多,李昌在他面前就更是侏儒人了。

周曼侬没想太多,就露出了虚假的笑,用一种很亲昵的语气说道:“真是的,要回家怎么都不和我说一声?”

许袂迟疑了一下,露出略为疑惑的神情,“为什么,要和你说?”

周曼侬忍不住想翻白眼,她的外表固然让她遇到很多糟心事,但也因此,不管她是再怎么不可理喻,一般男生不会这样不接茬。

但她还没来得及翻,大巴突然又是一个转弯,周曼侬上身往前扑,差点被颠得离开座位。

好不容易稳下来后,她虽然难受得要死,但仍不怀好意地想看看许袂扑街没有。

让她失望了,许袂站得出乎意料地稳,脚下可能也是踉跄了一下,但最后还是稳住了。

周曼侬抬头看着他,觉得食物残渣和酸水翻涌着往上冒,她以为像之前一样,只是想吐而不会吐,然而──

“哇──”

她吐了,而且正好吐在许袂的外套上。

周曼侬吐完后直起身子,用手边一直准备着的纸巾捂住嘴,“不好意思,真对不起。”

其实她心里并没多少歉意。

许袂脸色很难看,他长得就像是有洁癖的样子,也确实有洁癖,接过周曼侬递给他的纸巾艰难地擦着,却很有涵养地没说什么。

周曼侬没吐多少东西出来,她早上极其没胃口,也预想到可能会吐,根本没吃什么东西,但有味道是肯定的。

又过了半个小时,大巴抵达琅里。

到了下车点,周曼侬觉得自己半条命都快没了,她以前也坐过车,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这么难受。

许袂拿好自己的行李和包,回头看了她一眼,脸上还是那么一副淡漠神情。

他似乎犹豫了几秒,忽然脱下酸馊馊的外套丢在她腿上,在周曼侬不可思议的眼光中下了车。

他什么意思,难道要她给他洗外套?

周曼侬从来不五讲四美,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起身想追上他把外套还回去,却突然察觉到一件很尴尬的事。

她回过头看着沾染了血迹的座位,一时错愕。

众人陆续下车,写生队的画具不好放客舱,集中堆在车身下部的行李舱中,这会所有人都围成一团等着拿自己的东西。

因此暂时没人注意到,周曼侬拿着行李箱下来,腰间系着那件沾有她呕吐物的藏青色校服,走到正站在路边打电话的男生身后。

她不是故意的,但听到了他讲电话的部分内容。

“──对,他超过额定乘员了,车上只有三十个座位,有六个人都是站着的,车牌号是……”

许袂挂掉通话,转过来看到她,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周曼侬似笑非笑,“他把你送到了啊,你还举报他?”

许袂不以为然,“他把我送到,我给他钱了,举报是另一回事。如果他继续这么开车,早晚有一天会出事。”

“哦,你很守法度嘛。”周曼侬恍然大悟,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起来,“那你这么知法守法的人──你之前为什么帮我逃跑,那天又为什么放我走呢?”

许袂微微一怔,没想到她突然旧事重提,眼神不自然地移开。

周曼侬狡黠地冲他眨了眨眼,“许同学,你很双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