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郁春长是个疯子。
刷着牙, 斯特兰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并且钟情于奇怪的虹膜病,对着早上不明显的光线,他瞳孔里的色彩奇瑰。
眼下的青黑也非常明显。只不过胡须修地好好的, 肉也养回了许多, 头发也利索。
呼出口气, 龇龇牙,而答应他的自己, 大概也不遑多让。痴傻, 疯癫。
吐掉满嘴的沫子,斯特兰奇拿过毛巾擦了擦自己的嘴巴。毛巾掩着半张脸,他侧头看向洗手台上放着的椭圆形豆青色瓷盒。
抬起自己的手, 斑驳的术后疤痕浅浅的, 远一些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他的手是最近动过手术的。他从裤兜里掏出自己的手机, 翻出自己之前给自己手拍的照片。放在一起,其实不用对比, 自己也能很明显看到效果。
因为短短时间, 疤痕蜕了九成。
放回手机,他揭开盒盖,挑出一勺。按照这个效果,大概再三天左右, 自己手上的疤痕就会完全消失了。将淡米色, 散发淡淡苦香味的膏体捂在掌心,看到霜妆的膏体捂热成微透明的雾状后,双手互搓抹匀。
抹完后, 斯特兰奇打量自己的手,它们真的已经变得非常的……白嫩柔软了。这是‘副作用’,他确定。
另外一个‘副作用’是香气。一天抹六次,本身膏体香味就持久,自己已经泡在这种味道里快一个月了。
不是太适合男性的味道。
这个被注名‘回元膏’的东西,斯特兰奇认为它就是一盒成分复杂,三无但是留香持久且效果非凡的祛疤类功能性护手霜。
简称‘祛疤膏’。
他猜测如果让这款护手霜大面积上市,大概……会供不应求。
看了眼时间,差不多该出门了。自己已经在现在的公司上班四个多月了,薪资不错,他的同学没有亏待他。他以前累积的名声,和时不时暴露的扎实功底也让他渐渐服众。
只是这是在自己神经兮兮地接受郁春长的条件后才渐渐产生的感悟。
最初开始的那一个月,即使没有人小视他,即使不是原来的圈子,但是交叉度也很高。所以他再怎么告诉自己不要去在意,专注现在的生活。仅凭他撑不到一个半月就发了疯,回头找到了郁春长,几乎是不动脑子地接受了他的条件后,就知道他其实有多么绝望了。
只能说,还好郁春长并没有提出任何自己想象中的要求……
想到自己曾经做的那些不知所谓的思想准备……不知道第几次觉得自己简直是脑神经被撞坏了的斯特兰奇压下那份强烈的羞耻,穿好自己的衣服。拍了拍领口,整理整齐。走出洗手间,床头同样有个盒子。
当初郁春长得知他答应后,只是笑,绝口不提治疗的事。自己又窘迫又愤怒,发火后,自己就离开了。虽然觉得郁春长是耍自己玩,但是也没脸去追问他。
何况他现在颇类似一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有着一份麻木的工作生活作息表。
一个半月后,他突然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是让自己去郁春长那儿拿准备好的东西。自己猜到是郁春长,于是同前个号码一样,拉进了黑名单,没回。
三天后,又一条短信询问自己的地址,依旧是郁春长,依旧拉黑。
再三天后,快递到了公司门口,**。
里面是‘祛疤膏’。附纸条解释了用法,补充一句好了后,就准备接受下一轮治疗。除此外,多一句都没有。既没说是什么好了,也没说是什么下一轮治疗。也没问自己为什么消失,又没问自己为什么拉黑他,更没问别的。
把东西扔进垃圾桶的斯特兰奇在下班后,又跑回公司,险险救下了几乎被保洁阿姨收走的‘垃圾’。
三天后,又一个一模一样的快递寄到了公司。
每三天一次,他一共收到了五盒。心情从一开始的可笑,愤怒,到后来的无语,到后来的复杂,最后变得……动容。
收到第五盒的当晚,他打开了漂亮的过分的瓷盒子。两天后,效果卓越。
斯特兰奇心情复杂无比。半夜十二点,他睡不着,找出了拉进黑名单的人,发了一句已收已用。
隔天没再收到第六盒。又是一次微妙的感觉。
疤快好的差不多了。五盒,满着算,用掉了一盒半。
至于所谓的下一轮治疗……
斯特兰奇蓦地笑了一下,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奇迹其实都是人造的,神不会赐予奇迹,魔鬼也不会。换句话说,奇迹都是‘伪造’的。
他新租的公寓在布鲁克林的边缘区,距离在曼哈顿的公司稍微有些远,但是公共交通很方便。
站在地铁上摇摇晃晃,斯特兰奇打开包看了眼自己的辞呈。乳白色的信封旁边是一个格格不入的瓷盒子,洗手间一个,床头一个,办公室抽屉一个,还有一个送到了实验室,化验单自己昨晚刚收到的。
包里这个是随身带着的。
检测的结果让他很懵,因为全部都是植物成分。对比成分,他寻找植物名字,但是自己看着那些花花草草,字母都不一定能记全,所以很快他就放弃了这种无意义的举动。
数百项成分里他唯一眼熟的化学制剂是起凝固作用的,而唯一眼熟的草药成分则是一味香料。
不知道是害怕郁春长所谓的奇迹真的只是个玩笑,觉得过意不去才扔给自己一个独家款护手霜。还是害怕自己因为最后这一线渺茫的希望断掉后,就会再也无力重新拾起自己的生活,前进下去。
希望和绝望的同时交叉,让他一开始魔障样地迷信郁春长的‘医嘱’,一边拖延着不去使用最信任的手段化验膏体成分,也不去医院复查拍片。
这个假象意外地让自己长期维持在了一个极安全的情绪里,仿佛有了个盼头,才多了份力气捡回生活。
昨晚自己拿着化验单整夜没睡。阖上眼睛一会儿,复睁开。斯特兰奇看着地铁窗子上倒映的自己,以及已经随意放在外面,不再收回口袋的手。
他的祛疤膏是真的能祛疤,手上的是。
心里的也是。
只是绝没有治疗他手部神经的作用。
斯特兰奇看了一会儿自己,随后露出一个笑容。
郁春长给自己伪造了一个奇迹,他被郁春长救了,不论原因过程结果。
所以得去见他,告诉他自己没有变成废物。
17.
“滴——”
斯特兰奇皱眉站在公寓楼下,按了第三下门铃,攥在手里的通话没人接。
“谁——”绝不算善意的粗哑声音从传话机里传来。
斯特兰奇焦躁起来:“额,我找郁春长,郁先生,我的意思是,郁女士。”
“她不住在这儿了!”
心口麻了一下,他扶住墙壁:“那,请问您知道他在哪儿吗?”
“搬到了隔壁楼的地下一层。”
“地下!?”手微微捏紧,斯特兰奇压下自己的焦躁,“嗯,谢谢你,打扰了。”
匆匆走到隔壁楼,b1、2层没安传呼器,他凑着别人进楼的时候钻进去。急匆匆上了电梯,却发现走了往上的电梯,毕竟也没什么人愿意住在地下。斯特兰奇看着逐层爬升的电梯,焦躁。
晃晃腿,到了三楼,看着还有4.7.12等层要等的电梯,他跑了出去。直接走楼梯下去了。
在酒吧里知道郁春长辞职了许久,又听说他搬家,搬到了地下一层。斯特兰奇满脑子都是郁春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等到到了地方,他拔腿往外走却卡了一下。
确实…是搬到了地下一层。
一整层。
斯特兰奇舔舔唇瓣,看着面前折网状的铁门。按了按自己的额头,他……哪儿来的钱租下这一整层的!?哪怕是地下二层,大概也不轻松吧。何况他只是个厨子,顶多会调一点儿酒。
按了按门铃。
“谁——”隔着门,隐隐约约,声音同样不善。
“是我。”斯特兰奇松了口气,听到对的动静才安定了下来。
“你是谁?”更加不善的声音传来。
斯特兰奇卡了一秒,骤然回忆起上次看到的浑身盈满黑气的人。郁春长——是不是有起床气?
可是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午觉?
“斯特兰奇。”
“……”
“史蒂芬。斯特兰奇,那个医生。”
“……滚进来。”
斯特兰奇看着打开的门,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深呼吸。
被迎进门,斯特兰奇就知道他绝不是在睡午觉。谁下午开门会抱着一条毯子,家里还不开灯。
清晰地记得自己上次去他家的时候,气氛还是整洁,可爱的来着。这会儿扑面就是一股极凉的气流,一些诡异,但算不上难闻的气味,混合着幽暗的环境,以及黑暗里那些隐隐约约似乎在反光,但是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斯特兰奇仿佛踏进了什么神秘的鬼屋。
“唔——”郁春长似乎踢到了什么,但是没有在意,滚倒在了侧面的沙发上,人半截耷拉在地上,半截在沙发上。
他看上去比自己还憔悴……
斯特兰奇看了眼不想搭理自己的人,犹豫了一下:“开灯?”
“自己开。”
斯特兰奇侧身关上门,这里凉的厉害。摸索开关,屋里一亮,他傻眼了。
屋子被粗暴地隔成空旷的两间,中间挂着厚厚的塑胶帘子,外侧空旷的空间里放着巨大惹眼的条形桌子,上面摆了一整套专业的萃取和蒸馏玻璃制具。
另外还有小桌子,上面也是一些玻璃器具。
通风管道突兀地横在上面,银色的管子就像条吃胖了的大蛇蜿蜒穿过屋子延伸到外面。往里走了几步,他掀帘子进去,蒸煮的器具齐全,旁边还摆了一个高高的架子,上面分门别类地搁着一些植物。侧面还有小半面墙的柜子,一小格一小格像极了中药店里的药柜。
从里屋走出来,他看了眼外间唯一一小块像是家居屋的方寸里,郁春长正瘫在那儿的沙发上。他屏住呼吸屏了一会儿,吞了下口水。这里不像是个正常人的家,像是个大型,简陋但是不简单的实验室。
“你——”斯特兰奇喉咙有些干涩,特别是看到外间桌子上那眼熟到不行的豆青色瓷盒的时候,嗓子哑地更厉害了。
“你这是辞职制毒呢?”实在不知道说什么,话一出口,斯特兰奇就想打死自己。
“我还以为你会再等几天过来。”郁春长从沙发里拔出自己的脸,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从沙发下的地毯上摸起自己的手机,蹙眉扔开,嘟哝居然关机了。
“看来你用的比我想象的早。”郁春长抬眼扫了下他的手,神色冷淡。
斯特兰奇看着他的脸色不自觉把手往外摆了摆,低声道:“我按你说的做,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郁春长从沙发上爬下来,站到斯特兰奇面前,拉过他的手腕打量。神情间似乎还算满意,总归是缓和了些。随后他捏住斯特兰奇的手指,摆来摆去。
斯特兰奇心里堵得厉害,不是酸也不是胀,就是鼓的厉害。
“你这些——”垂眼看着郁春长的动作,斯特兰奇终于还是开口。
郁春长摆弄他的手:“给你做药来着,方子不好凑,调试药方的时候意外发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灵草……额,咳,神奇的草药。托关系找了许多,然后上瘾了。”努努嘴,他耸肩,“这里工具确实方便,理论也有些意思,一不小心就这样了。”
即使他这么说,斯特兰奇心里依旧没有感觉到一丝放松,反而……有股说不上来的感觉。愧疚夹着诧异和细微的动容。
拍拍他的手,郁春长转身要走,似乎不大想和他说话。
“对不起。”斯特兰奇哑声道。
“啊?”郁春长猛地回头,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说,对不起。”斯特兰奇咬牙切齿,随后他缓下脸色,看向郁春长:“之前是我太过分了。你是为我好,我——”
“我——我不该把你只当做厨子,你和帕尔默——都是我的朋友。”
“你们为我做了许多事,但是我却一直振作不起来。我——”
郁春长挑眉,叉着手,和他对视,随后眯眼凝视着他的眼睛。斯特兰奇被看得有些慌,却没移开视线。他说自己眼睛蒙了尘不喜,如今自己想知道郁春长是不是还这个评价。
郁春长猛地笑了一下,斯特兰奇心口一松。
“你得了啊——你这态度怪吓唬人的,这以后要想怼你还没有理由了呢。”郁春长按按自己的头,又揉了揉自己的耳朵,龇牙咧嘴,“你这只是个引子,不仅仅是为了你。懂吗?”
“再说了,我可不是你朋友。你这不是答应做我男朋友了吗?”郁春长轻佻地笑了笑,走上前,难得乐呵,还手贱勾了勾他的下巴。
斯特兰奇猛地打开他的手,抿紧嘴,瞪他一眼,耳尖红了。
郁春长愣了一下,清清嗓子,莫名讪讪地收回了手。
气氛尴尬了一瞬,斯特兰奇很想给自己挖个地缝钻进去,他回去一定要查一个那个垃圾护手霜里有没有能够刺激雌性激素分泌的成分!
自己这都是什么见鬼的作态。
“嗯,你平时就睡这儿?”斯特兰奇皱眉看着唯一的沙发。
“我有病,我睡这儿?”郁春长翻了个白眼儿,“我楼上租了屋子。”
“上去坐吧,正好商量下一阶段治疗的事——”郁春长转身往外走。
斯特兰奇看了他一眼,在他背后张张嘴,随后咽下了自己那句后面不用了,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走出来的话。抿住嘴,他瞅了一眼郁春长,神色温柔下来。
“但是我可告诉你,不要抱太大希望啊,”郁春长絮絮叨叨,“要是,其实这个几率还是有的。要看我能不能让自己脱困了,仅靠灵药,咳,那个特效药不一定能确保万无一失。”
“啧,一年后,”郁春长似乎是觉得自己说的太心虚了,“一年后,我保证,让你痊愈!”
斯特兰奇弯弯唇角,他一个神经外科医生,现在不敢托大自己是绝顶的,但是他知道即使郁春长似乎背负着很多神奇的能力,也绝无可能恢他的神经。
知道郁春长费尽心思,大费周章,他也不想戳穿他了。
“你干啥这么看着我?”
“没什么。”斯特兰奇收回视线,“我辞职了。”
“啊?”郁春长回头,“你又找我抱怨,我现在可不是酒保。”
“但你是我好朋友。”
“啧,好朋友没这义务吧?”
“那男朋友呢?”
“……哟呵,你还拿这个堵我?你不怕我告诉帕尔默医生你是个弯的?”
“你去吧。我就说你掰的。”
“……”郁春长回头看了一眼斯特兰奇,神色奇怪。
斯特兰奇眨眨眼睛,不去直视他的脸。捏捏自己的鼻子,岔开话题:“我之前一直打算总结我这么多年手上的案例,写一篇关于我自己近些年实践的一些发现。”
郁春长收回自己的视线:“嗯,这个我不懂,你找帕尔默。”
斯特兰奇敛起嘴角,瞥了一眼郁春长,随后低声道:“帕尔默那儿,我还没道歉。”
“赶紧的啊。”郁春长催促。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闷了一下,斯特兰奇眨眨眼睛:“嗯,会去的。”
“那你辞职,暂时就干这个?”
“嗯。”斯特兰奇弯弯嘴角,“我想尽快发表,说不定能赶上给自己学校递自荐书。”
郁春长一愣:“你打算教书?”
“我是个博士,我会成为教授,教什么书?”斯特兰奇抬抬下巴,“虽然现在不能临床,但是论理论,我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郁春长抽抽嘴角:“可以啊,还没治好,就开始嘚瑟了。”
“这不是你给的勇气吗?”
郁春长……人精气回来了,嘴也回来了,是吧?
欠的。
“治不好了。”郁春长板起脸。
“那也行。”斯特兰奇笑笑。
郁春长……得…没的挤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