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栩川醒了。
他睁开眼睛一看,正对上一张放大的俊脸,不由吓得往后一缩。
与此同时,贺衍之也睁开眼睛,看见他也不以为意,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困倦跟他打招呼:“早……”
“……早……”柏栩川无言问,“衍之,你怎么睡在我床上?”
对方打了个哈欠,显然起床气十足,慢慢坐起来靠着床头回神,过了一会才理解了他的意思,回答道:“这是我的床。”
柏栩川低头一看还真是。
他更惊恐地抓住了被子发出了灵魂疑问:“我又为什么会在你床上?”
这个问题问得好,贺衍之心想。
他搓了搓脸,大致清醒了一点,想了想道:“昨晚的事,你记得多少。”
昨晚……的事。
这听着怎么这么不对啊。
柏栩川从贺衍之的神情中解读出了很多东西,那眼中的幽暗仿佛是在指控他的始乱终弃,而神情中的不安就像在等待他的最后宣判。
难道我……
昨天晚上……
柏栩川努力搜索记忆。
那些断了线的片段在他脑海中努力拼凑出了这样一个大概。
他决定要放松。
于是他喝了酒。
然后他酒壮怂人胆,拍开了贺衍之的门,对他这样那样,再这样那样。
……不对。
他明明是去试戏来哒!
他们什么都没有做!
不过……好像也不能说是什么也没有做……
贺衍之观察着柏栩川的表情,发现他的微表情是真的丰富,很适合做演员。
先是茫然,再是心虚,又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心虚起来。
这面部线条的表现力还是很优秀的。
可爱。
贺衍之对于脑海里时不时冒出这个词来这一点,已经彻底放弃治疗了。
他看了眼时间,问:“你要起床还是再睡一会?”
柏栩川刚刚自我整理完毕,此时不大敢跟他对话,于是低下头深沉道:“我再睡一会。”
果断重新趴下,头埋进枕头里当鸵鸟。
贺衍之睨他一眼,轻笑一声,没在意地去了浴室。
等耳边传来哗哗的水声,柏栩川赶紧重新坐起来,心想他最好趁这个时间飞快赶往自己房间。
但是问题来了。
他衣服呢?
柏栩川揉揉太阳穴,努力回忆自己昨天是穿着什么衣服上来的。
是什么来着?
好像是浴袍。
对,他狂野又性感地穿着浴袍就上来了,还抱着瓶二锅头。
可是这大白天的穿浴袍下去,遇到人好像不大好……这么想着,他眼睛四处搜索,我浴袍呢?
然后他面色一变,目光终于落到了床尾边地上躺着的那几片可怜的布料。
它们已经惨遭毒手,粉身碎骨。
柏栩川:……
他捡起那两片布料,显然是毁得很彻底,根本不能穿了。
想了想,又动手扯了扯,纹丝不动。
牢固得很哪。
所以当时自己是怎么撕的?
他脑内回忆了一下,终于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他要求贺衍之帮他把这衣服脱下来。
但是贺衍之也解不开那个死结。
然后自己好像是很急。
于是贺衍之手一错,直接把衣服撕成了两半。
那么问题来了。他现在穿什么?
贺衍之冲完战斗澡出来,精神奕奕,却见柏栩川呆呆坐在床上,手持两块布片,不知在想些什么。
贺衍之看了一眼,顿时明白过来。
他想了想对柏栩川说:“我上去帮你拿衣服来换。或者你穿我衣服上去……不过那有点麻烦。”
好像确实也只能这样了。
柏栩川只得道:“麻烦你了。”
贺衍之深沉道:“客气。”
柏栩川默默等了一会,顺了顺大脑里的记忆残片,确认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这酒没白喝,他们昨天最后的演绎绝对能过非秦那一关,而且他确信自己现在对情感和身体感受(?)的体悟都非常准确。搞不好接下来就能打通任督二脉,越来越得心应手。
第二件事,比第一件事还大。
柏栩川想起了自己昨天诚实的反应,整个人开始抖。
“这件事必须得……”他颤着嘴唇想立刻给老夏打个电话,然而手下意识在枕头边摸来摸去没摸到手机——对,他昨天根本没带手机上来。
贺衍之很快回来了,拿着他的衣服还有手机。
“我帮你带下来了,省得你待会再跑一趟。”
柏栩川感激地看着他:“谢谢,你真贴心。”
贺衍之有点奇怪地看着他:“今天怎么这么客气。”
柏栩川心不在焉地:“应该的,应该的。”
贺衍之打量着他,左右踱了两步,在他身边坐下。
“有心事?”他问。
柏栩川矢口否认。
贺衍之挑了一下眉,若有所思看着年轻人魂不守舍的样子:“你不换衣服吗?”
“换。”柏栩川立刻条件反射地站起来,把牛仔裤往自己身上套。
这衣服是道具,淡蓝色做旧,是沈河穿了很多年的旧衣服。
青年努力用最快的速度穿上裤子,长腿往裤腿里塞,有弹性的布料绷出小腿优美的线条,拉上拉链,一边扣扣子一边回身找皮带——
贺衍之正在看他。
这很正常,柏栩川想。但这又不正常,因为对方的目光里仿佛有一些和往日不同的东西,他分辨不出来。
面上两个人都没有表露出分毫意外,柏栩川扣上皮带扣,微微低头套上宽松的T恤,朝对方笑了一下就自觉去洗漱了。
贺衍之眼睛扫了眼青年薄薄T恤下随着步伐若隐若现的细腰,移开。
床头上拿了烟盒,抽了一支出来,到阳台上点上。
等柏栩川出来,贺衍之已经准备好出门,朝他点了一点头。并肩走进电梯,柏栩川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烟味,吸了吸鼻子。
今天晚上,一定要给老夏打电话。
*
“cut!”
非秦盯着显示器,表情激动道:“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衍之,小柏,你们之间的化学反应太棒了,这是我这辈子拍得最美的一场床戏!这次的片子一定能拿最佳画面奖!”
他激动的样子让柏栩川有点懵逼:“导演,是说这一条过了吗?”
非秦甚至不能分心去瞥他一眼,盯着画面一刻也舍不得移开眼:“对对,过了,小柏,你的演技一夜之间突飞猛进哪!”
旁边两个摄影跟着看,也是赞不绝口。
“这条简直绝了。”
“表情太优秀了,绝对经典……”
“真的不错……”
非秦在那里不舍得移开眼睛地欣赏了四分半钟,这才想起他的两个演员,招手把他们叫过来。
“衍之,小柏,你们过来看看。”
两人走过去,柏栩川心里有点没底,毕竟之前非秦让他看自己的表演都是在敲打他。
他只看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
屏幕上的“沈河”手指揪住另一人的头发,显然陷在失神中,双眼睁着望着天花板,噙着泪,嘴唇颤抖:“嗯……”
敲。
这声音,真的是他发出来的。
导演,您拍就拍,还让我看做什么啊!
太羞耻了……
而旁边贺衍之的视线却牢牢盯着屏幕,几乎比非秦还要专注。
前辈就不会觉得羞耻的吗?
是的,他不会。
贺衍之似乎是在以一种绝对客观学术的眼光点评这场床戏,他甚至科学地指出有哪几个地方的镜头可以改进。
非秦却用一种难以置信地口吻说:“这么完美你还不满意?”
两人因为这一条的水准问题争了起来。
柏栩川赶紧在旁边补了句,虽然他说话也没啥用,但他不愿放弃努力:“是的,衍……哥,我觉得这遍就很好了。”
贺衍之瞥他一眼,见他一脸不忍直视的样子,顿了顿道:“也行。”
非秦:“呵呵。”
本来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偏偏这时候那摄影师眼尖,捕捉到一个细节:“啊,贺老师背上好像有伤?”
“对,这个镜头里……”
就是那个从上往下捕捉沈河含泪失神的镜头,清楚地拍到了贺衍之的背,乍一看不会注意,仔细看,右肩上确实有几道淡淡的血痕。
非秦并不很在乎。
“大概是中间小柏抓出来的。”
“不是。”摄影师回放了一遍,“刚开始就有。”
非秦仔细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
肩上一道伤看起来没什么,但是在大荧幕上放大一定会被看出来,而对于影片来说,每一个细微的镜头都有可能被曲解。如果“沈河”想象中的“沉星”背上有明显是被人抓出来的血痕,观众很有可能会因此生发出各种各样的理解。
问题是,这种可能引发的话题,并不一定是一件坏事。
错误很多时候会成为经典艺术的一部分,误打误撞有时候反而会达成绝妙的结局。
“我觉得……”非秦缓缓开口,“挺好的。”
这就盖棺定论了。
柏栩川刚松了一口气,却听非秦道:“但是再来一条也不错。”
刚放心了点的柏栩川:……
非秦慈爱地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加油啊小柏同志,孺子可教也。”
说着又啧啧称奇道:“我调-教的年轻演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还是第一次见到进步这么神速的。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他这话显然是开玩笑,柏栩川却非常不自在地移开了眼,微笑道:“昨天……”
他刚想说“我有好好向前辈请教”,那话头就被贺衍之接了过去。
“他是体验派——”贺衍之镇定地说。
非秦仿佛恍然大悟,点头道:“哦,体验派,哦……”
等那二人重新就位,非秦却没有喊开始。
等了十秒,保持着高难度体位的两个人纳闷地转过了头,看向非秦:“?”
却见导演老人家木愣愣盯着他俩的姿势,仿佛老僧入定——
非秦看看那两个人。
又看看贺衍之肩上分明新鲜的抓痕。
想一想柏栩川突然进步神速的演技。
再联想到贺衍之那句“体验派”……
他倒抽一口冷气:“你,你们,你们两个……”
这一上午过后,床戏这档子事彻底被剧组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后面都不会再有激情戏份了。
涉及到床戏拍摄的相关人员都松了一口气,唯独非秦看起来深受打击。此时他一边吃饭,一边不断向旁边桌子上的贺衍之和柏栩川行注目礼,仔细看那目光中还有肃然起敬和深受感动。
柏栩川捕捉到导演不时投过来的目光,每当目光一撞上他就想礼貌地问好,可是非秦就像触电一样,一看见他朝这边看回来就赶紧移开眼,仿佛根本没在看一样。
柏栩川转回来,对贺衍之纳闷道:“导演这是怎么了?”
贺衍之瞥一眼非秦:“大概是终于拍完这场戏,心情太激动了。”
“也许吧。”柏栩川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
下午的这场虽然不是床戏,但同样是在这个摄影棚里拍。剧情是沈河在被沉星正面击败、输得很惨、失去国际赛资格后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擅自离队跑到红灯区鬼混,而沉星从队友处得知沈河可能会在那一带后,骑着自行车一家一家的找人。
非秦不知道是不是想了一中午想通了,反正他现在说话终于不再像上午那样有气无力。
“这场戏的重点在于冲突,最强烈的冲突。沈河终于把最不堪的一面暴露在了他最不想被看到的人面前,而沉星对沈河的堕落无比痛心,在痛心之余还有深刻的茫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切会变成现在这样。”
非秦着重强调了“冲突”和“痛心”,眼睛看着贺衍之:“我相信你们能把握好。”
这次换了一个男演员,他是这次被沈河叫来陪着的。沈河这时候已经不像初次那么青涩,他驾轻就熟地抽着烟,事后衣衫不整地坐在床头和那个年轻小男生聊天,脸上哪里还看得出来当初甜蜜地醒来想抱身边的“沉星”,结果抱了个空,睁开眼看见陌生的男妓冲完澡出来,餍足地问他要电话的天崩地裂。
“几岁了?”沈河漫不经心靠着墙,烟叼在嘴里,那小年轻乖巧主动凑过来给他点上,睫毛眨着说,19。
“嗤……”沈河吸了口烟,吐在对方脸上,眼神分明不信,“19?你们个个都说自己19,我看你有25了。”
小年轻也不生气:“您希望我几岁,我就是几岁。”
“是啊,我希望你们什么样,你们都能演给我看……”沈河眼睛似乎看着他,却又根本没看着他,空茫的样子仿佛穿过他看到了当初16岁的自己,“我希望你……”他顿了顿,又仿佛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可笑,自嘲地摇了摇头。
“来,过来。”沈河张开胳膊,让小年轻靠过来,却没有做别的,只是抱着他,伏在他肩上,一动不动。
小年轻起初纳闷,后来却僵了,他感觉到了脖子上流淌下去的,热热的东西。
他这是,哭了?
他还是头一回看到抱着他哭的客人,没受过这教育的小男妓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反应,茫然地说:“您还好吗?我……我帮您……”
他能说出的帮忙方式就只有下三路,沈河皱了皱眉,一把推开他:“你走吧。”
那小年轻噗嗤笑了:“您说笑呢,这是我的住处,要走也是您走啊。”
沈河心想自己真是糊涂了。
他掏了钱夹出来,看也不看抽了十张给他。那小男妓眼神一下就亮了。
这客人出手真大方,他忙不迭接过去,还凑上去送了一个响亮的吻:“叭!您真好,以后常来啊!喜欢什么样的伺候跟我说,我会学的。”
沈河措手不及,没有能够躲开。
这个时候,门“啪”一声被踹开了,撞到墙又弹了回来,发出一声巨响。
屋里两个人都猛地回过头,望着门口。
门口站着个男人,个子很高,神情交集中透着绝望,眼睛死死望着呆呆看着他的沈河,渐渐从他脸上移开,注视着那名年轻的男孩,又移到男孩手中的一把钞票,以及两人暧昧的姿势。
屋里点着廉价的香薰,驱不散恶心的味道,令他作呕。
那男妓看着这突然出现的男人,第一下还以为是警-察,吓得脸色发白,瑟瑟发抖。再仔细一看,发现他有一点点脸熟,却认不出来。
沉星的目光看到沈河的时候,仿佛是绝望的人终于看到了希望,濒死的人又活过来。
当他看清屋里的一切,渐渐猜测到这是发生了什么之后,又像是明明活着的人,心被千刀万剐。
最终那一切疼痛和复杂的情绪都归于死寂,他看着正望着他,嘴唇打着哆嗦的沈河,平静道:“小河,跟我回去。”
沈河下意识摇头,那像是反叛、抗争又像是软弱的拒绝:“不……”
沉星像是喘不过气来一样深吸一口气,他踏进门来,朝他走近:“走,别待在这种地方,你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
沈河摇头:“不,不,不。”
他眼神逐渐疯狂:“你谁啊,你让我走我就走?我不认识你!”
沉星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很可怕,他甚至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让旁边的小男妓都打了个抖:“你不认识我?小河,我是你哥,你师哥。”
他已经走到了两人旁边,看也不看对那男妓说了声森冷的“滚”,那人就屁滚尿流地跑开了。
沈河咬着牙说:“我没有哥。”
“跟我走。”
“你凭什么管我?”沈河抬起头来,拧着眉说,“沉星,你凭什么管我!我16岁的时候,刚到这里,每个人都欺负我,给你打电话,我每周给你打三遍电话,你接过吗?那时候你和什么东西在鬼混?你现在来管我,你管得着吗?”
沈河看着他皱缩起来的瞳孔,一字一顿说:“我用不着你管,沉星,我就爱堕落,就爱跟不同的男人gan,他们能让我爽,你能吗?!”
沉星渐渐在他的发泄中失去力气,无法应对这沉重的指责,并因为强烈的不适而虚弱。
“我不能……”沉星看着仍陷在狂怒中的沈河,深刻的愧悔让他没有立场训斥他一丝一毫,只能无力地说,“但我更不能不管你。”
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是这样的才对。
可是戏演到一半的时候,非秦就渐渐察觉不对了。
不对的不是柏栩川,他演得很好,演得不能再好了。
不对的人是贺衍之。
旁人可能看不出来,但这是非秦——他看人一向很毒,而且他和贺衍之合作了不是一两次了。
一台机器对着室内,一台机器对着室外的贺衍之,他的眼睛微微垂下,仔细看却是紧紧盯着紧闭的门,身体是紧绷的,像蓄势待发的黑豹。
贺衍之——在画面外,还没入镜,旁人也不会去注意他,但他隔着门,能清楚地听见里面的对话声。
事实上沈河与小男妓的对话不可谓不第八字母,看不见动作却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非秦看着显示器皱了皱眉,贺衍之看起来情绪异常,这完全不是沉星此时应该有的情绪。
他应该是焦灼担忧,而不是冰山下隐藏着随时可能爆发的怒意。
非秦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到底是没有打断——
他相信贺衍之的能力。
“砰——!”
门被踹开了。
这声音比想象中更要惊人,受到惊吓的两个人齐齐朝门口望去,小年轻还保持着俯身亲吻柏栩川的姿势,紧紧黏在一起。
“跟我回去。”
那声音冷到骨子里,沉星的眼中映着绝望,他努力找到了沈河,却看到了完全没有想到的一幕。
柏栩川瞳孔缩了缩,他隐隐觉得这场戏快要脱离控制。
“我不认识你。”他冷淡而平静地说。
赶走那名瑟瑟发抖的男妓后,沉星慢慢走到沈河跟前,低头看着他光着的皮肤上一个个暧昧的痕迹。
“跟我走。”
那语气实在是不大像沉星——柏栩川觉得那更像贺衍之自己,冷淡克制下的不容拒绝。
“你凭什么管我?”柏栩川仰着头,颤抖地,“我用不着你管,我就爱堕落,就爱跟各种各样的男人gan,他们能让我爽,你能吗?”
沈河的狂怒,在沉星比预计超出的冷硬下被压制下来,他的爆发情绪不够。
爆发的人是沉星。他俯下身,贴近眼中满是盛怒的沈河——那家伙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像在哭一样,一点点,一点点贴近,直到两人鼻子几乎碰到一起。
“这就是你想要的?”沉星粗粝的指腹擦掉对方眼角不受控制渗出来的泪水,嗓音轻柔却让人悚然,“我让你知道我能不能。”
他低头就吻了下去。
沈河手指夹着的烟掉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