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圳待这么久,总算是等到杨堪父母主动叫杨堪带唤林回家,杨堪揶揄道,“守得云开见月明嘛。”
说是忙事业,其实杨堪算是牟了这口劲,他父母主动开口就是退让,就是认可,唤林这次跟他回家,算是换了种身份。
原先县里最发达的水路,渐渐淡漠在人们的视线里,国道加上高速,连同着省里和县里,两人从深圳坐飞机直达省城,再从省城换乘短途大巴。
大巴没有经过老城区,笔直开进新县城的客运中心,哪怕见惯了深圳的高楼大厦,可回到县里,平房被楼梯房取代,两人莫名觉得感慨,不止是他俩在往前走,就连这个不起眼的小县城,都不曾停下脚步。
搬迁后,这是两人头一次回来,出了客运中心,站在街边上,看着来来往往的面包车,两人相视一笑,之前杨堪对他们县里的路可是条条清,如今跟唤林像是异乡人一样,有欣喜还有无措。
等了好一会儿才打到出租车,将行礼搬上后备箱后,刚在后座坐下,司机十分热情地说道,“你们这是才打工回来吧,从广东还是浙江啊?”
“这您都看得出来,深圳。”杨堪没抽烟的习惯,但是碍于应酬,随时揣着烟盒在身上,顺手从兜里拿出香烟递给司机。
司机笑着去接,“搬迁回来的人多嘛,又快过年了,一天能拉好几趟从外地打工回来的人。”
虽说搬迁一年多的时间,在透过车窗,飞快倒退的建筑中很多都还在建设当中,没有完全竣工。
司机师傅很能说,从服装中心说到人民广场,从长江大桥说到高速公路,当车子停在小区门口时,师傅还意犹未尽,“有机会再聊啊,这里进去就是了。”
“还挺能说。”杨堪笑道,转头又跟唤林道,“想不想把你的服装生意投放到县里来,感觉这个时候什么都好卖。”
允唤林点点头,“电器更好卖。”
杨堪家买得县里少有的电梯房,两人刚出电梯门,允唤林猛然站在原地,杨堪回头道,“紧张啊?”
有那么一瞬间,唤林想把戒指摘了,手指像是着了魔一样怎么都抻不开,将手里的行李箱抓得严严实实的,允唤林深吸一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摇摇头,“没,进去吧。”
房子小了,大门也窄了,门口贴着大红的对联和福字,杨堪伸手去敲门,“总算是在过年前回来了。”
话音刚落,防盗门咔嚓一声从里头打开,两小丫头喊道,“哥,唤林哥!”哪怕事先有打招呼,还是让人惊喜的热泪盈眶。
杨堪揉了把杨芳的头顶,“你俩长成大姑娘了,芳芳脚怎么样,现在没后遗症吧。”
杨芳的脚再早几年就好了,可杨堪没亲眼看到,还是有些不放心。
杨芳狠狠摇头,“早好了。”
转头又戳了戳杨慧的脑袋,“在家听话没?”
杨慧又委屈又内疚,打从大水后整个人收敛了好多,噙着泪水犟嘴,“肯定比你听话。”
这房子不算小,一眼还看不完格局,没得杨堪和允唤林看个够,厨房里忙活的杨堪父母也走了出来。
两人喊了人,杨堪爸爸性格内敛,杨堪妈妈从来不是个软弱的女人,这场面也只是红了眼睛,怕得是一哭就收不了场,赶紧招呼道,“你跟唤林去洗手,马上就吃饭了。”
客厅里还坐着小姨一家人,黄允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脸皮厚。
洪灾后拿着各家亲戚的钱,倒腾call机赔了,转头去了浙江,听小姨说在义乌混得是风生水起,前几年又将亲戚的钱还上,只是利息和时间损失通通没补上。
席间,黄允还是管不住他这张嘴,“我听大姨夫说你们在深圳买了套郊区的院子,那有什么用啊,知道现在温州炒房多热吗?要买就买商品房。”
杨堪妈还是知道儿子的口味,做的都是杨堪和唤林爱吃的,杨堪帮唤林夹了菜,冲他妈妈道,“还是我妈做得饭好吃。”旋即又淡淡回答黄允的问题,“我和唤林住久了,不愿意换,他喜欢就买了。”
他和唤林在深圳这么久,身边也没个女人,家里哪怕什么都不说,亲戚也能猜个**不离十,他和允唤林的事情,成了亲戚间公开的秘密。
“那也不能这么折腾钱啊。”黄允还是那副就他见多识广,别人都是井底之蛙的样子,“姨父他们也不劝着点。”
“这个好吃。”杨堪对他妈妈的手艺赞不绝口,回答黄允的话又是另一幅不咸不淡的口气,“也不是很偏,反正有车。”
提起有车,黄允觉得是杨堪跟他较上劲了,心想谁还没个车啊,“你俩就是不知道现在房价炒得有多厉害,人都是一大早排着队在售楼厅等着…”
“你小商品的生意不做了?改做炒房了?”杨堪突然打断道。
这几年义乌小商品市场也飞速发展,赶上得都淘上第一批金。
黄允嗨了一声,“是啊,炒房来得快啊,那批发生意,钱都进了货了,货卖出还得等人给钱,哪有炒房快啊。”
杨堪不置可否,黄允还蹬鼻子上脸,非得贬低人一顿,“我看着风向的,你俩赶紧把那院子脱手了,听我…”
“院子要拆迁了。”一直没开腔的允唤林赫然开口,“郊区那片儿都得拆,连厂房都要拆,商业中心以后得往那移。”
刚刚还夸夸其谈的黄允听到拆迁两个字,嘴边张了张,又闭上,干笑了两声,“你俩还是看着房价的嘛,知道买…”
“买着玩的。”允唤林干巴巴地打断道。
杨堪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唤林噎人的功夫也渐长。
“我俩对房价没研究,瞎猫碰上死耗子而已。”杨堪好心解释道,“有房子觉得踏实才买的,买了郊区觉得市中心该买一套,我买一套,再给唤林买一套。”杨堪坏透了,顺着唤林的话道,“买着玩。”
这还不如不解释,听得黄允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除了跟着应和地笑,讲不出话来了。
“行了,少说几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说着没完了。”杨堪妈打着圆场,又多问几句唤林妈妈的事情,“这么说你妈妈现在在做出口啊?”
“嗯,谁都想进到国外市场嘛。”唤林回答道。
随后,黄允没有自讨没趣再开腔,吃完饭没多久便和他妈灰溜溜地走了。
关上门后,两个小丫头对视一眼,幸灾乐祸起来。
“刚刚表哥那脸色,笑死我了。”杨慧告状,“哥你不知道,表哥可烦人了,前几年你们没回来,每次过年团年都听他一个人吹牛,他在义乌那点生意经,我们都听腻了。”
“黄允是烦了点。”杨堪妈附和道,“特别是在义乌赚了点,回来就装大款,他妈也老爱带着他显摆,太烦人了。”
一说起黄允,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连杨芳也忍不住道,“听说他家要在县里开个酒楼了,走了好些亲戚,说他家的酒楼肯定是最大的。”
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的,只有杨堪爸爸出来当和事佬,“别背后说人闲话啊,都是亲戚。”有了前一次的教训,家里确实在钱这方面提防着黄允,“只是后来再叫开酒楼炒房的,都没敢答应。”
杨堪乐了,“幸好你们没答应。”黄允多少有点本事,胆子也大,可不够踏实,杨堪又道,“他家开酒楼,我们家也开呗。”
“我们家也开酒楼,不是跟他们对着干嘛?”杨堪妈是有些心动的,自打麻将馆关张后,她这几年都快闲出毛病来。
“不开酒楼,现在县里什么都缺,开就开个全面的。”
几人面面相觑,唤林喃喃道,“百货大楼那种啊?”
“嗯,脑子反应越来越快了。”杨堪抬了抬眉峰,手上不由自主去掐唤林的脸颊,当着长辈小辈的面,唤林瞪了杨堪一眼。
杨堪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继续道,“你看自选超市,服装,五金,家电齐全。”
可这种规模的商场,只有在大城市才有,这种小县城怕是养不起,杨堪爸爸问道,“开得起来吗?我们这儿地方这么小。”
“我们县好歹也百来万人口,常住人口也有七十多万呢,过几年高速公路全通,有什么开不起来的,晚了就做在别人后面了。”杨堪一琢磨,“开就开在县中心,广场附近,客流量大。”
家里人还是有些怕,杨堪妈质疑道,“能不能行啊,广场下面租金都不便宜。”
“也不是不行。”被杨堪一提醒,唤林也觉得百货大楼并不离谱,“县里就还真差这么个百货商场,市场需求有的,总得有人起头,站稳脚了,就是谁起头谁先赚这个钱。”
杨堪妈蠢蠢欲动,“那…”她推了推杨堪爸爸的胳膊,“你说呢?”
“听你儿子吧。”
杨堪拳头轻叩在桌上,“过几天去看看地方。”
天冷了也黑得早,两人颠簸一路,家里人也没拉着他们晚上多聊,房间只准备了一间,放到以前没什么,现在就有些暧昧。
进房间前唤林还有些难以置信,关上房门那刻,肩膀才松懈下来,低声道,“我以为…胡阿姨他们会准备两间房间。”
“我俩以前也睡一起啊。”杨堪明知允唤林什么意思,还揣着明白装糊涂。
允唤林听这话烦得不行,可没力气和杨堪迂回,“你说…叔叔阿姨他们…就这样了…”
“这样是哪样?”杨堪半搂着唤林往床上拖,“不这样,他们会叫我们回来吗?你别自己瞎想些没用的,有什么事明天说,我累死了。”
允唤林背脊发烫,杨堪跟个火炉似的,“你睡得着吗?我睡不着。”
“第一次回家你兴奋?”杨堪抱住人裹紧了被子,敷衍道,“我现在马上就能睡着你信不信?”
允唤林担心杨堪是真累,没再多话,不久就听到杨堪沉重的呼吸声,就着声音不疾不徐,允唤林听了好几年了,夜里就像是催眠曲,他能睡得很安稳。
直到怀里的人软成一摊,睡死过去,杨堪徒然睁开眼睛,他当然睡不着,恐怕不止他和允唤林睡不着,就连他爸妈都没睡。
杨堪轻手轻脚地将唤林松开,盖好被子穿上衣服往门外走,客厅的小灯还亮着,电烤炉成了最亮的光源,照得乳白的墙壁一片暖黄。
“爸妈,还不睡啊?”杨堪往拢紧衣服往沙发上一坐,“这都烤电炉了,煤炭炉子还有人用吗?”
电视机里播放着新上映的电影,声音开得极小,只有画面在滚动。
杨堪妈答道,“挨家挨户的,家里都干净的要命,谁还用煤炭啊,怕把墙壁给熏黄了。”
“也是。”杨堪朝电炉伸出手,“深圳根本用不到这东西。”
戒指冰冷的金属光芒在电炉下居然透着一丝暖意,那样的温度,怎么叫人忽略。
这话总得有人开口问,杨堪爸喝了口浓茶,“你跟唤林想好了?”
“想好了,没想好怎么敢回来呢。”杨堪搓着手心,电炉还是不像火炉那般暖得快。
杨堪和唤林的事情,杨堪妈早就没了主意,哽咽道,“你俩现在…是觉得好…以后有没有想过这得多大的代价啊…”
他们这儿靠近江边,江风吹得嗷嗷直叫,杨堪站起身来关上窗子,“这事不能看代价有多大,得看值不值得。”
值不值得这问题不用问就有了答案,杨堪妈妈痛苦地掩面,“你爸说深圳是花花世界,我有时候像,你真的能歪一下心思也好。”
可真要是被花花世界迷了眼,还不好说哪条才是正道。
“砰”的一声,杨堪正朝沙发旁走,身后的天空被烟花炸了亮,这都还没到过年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哪家这么等不及了。
杨堪捏了捏手心,重新坐下,“我也想啊,我先前以为是我在船上,和唤林分别的日子太久了,所以老惦记,可我现在到深圳这么久,就没有一天想过别人。”
一分钟,一秒钟都没有,分分秒秒,每一个决定,都是在为他和允唤林的将来着想。
杨堪抬头看着他爸妈,“别人都不行,之前洪水过后,我就在想,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怎么能不管啊!我一想到…”
“妈。”杨堪打断道,“我怕再也遇不到像唤林这种,能让我一想起,就热泪盈眶的人。”
客厅一片沉寂,老两口这辈子没听过儿子说过这么矫情的话,情啊爱的,能让杨堪这样一个大男人这么多愁善感。
杨堪自己也觉得羞耻,尴尬地笑了两声,“唤林不好吗?”
“唤林哪都好。”坏就坏在唤林不是女孩,杨堪妈心念道。
“那是女孩是锦上添花,是男孩叫命中注定。”杨堪好久没红过脸了,“我管不了别人怎么想,可是你们不一样,你们要是一天不松口,唤林就会多内疚一天,他觉得是他害了我,可是这事是我起的头,我缠着他不放。”
杨堪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杨堪爸沉重的吐出一口气,“分不了就分不了吧,你们大了,我们也管不了你们一辈子。”
没走两步又站在原地道,“那你就是主犯,唤林顶多是个从犯,要内疚也要你俩一起。”杨堪爸回头招呼了一声,“回房睡觉了,明天别忘了跟唤林去他奶奶坟上,现在长江大桥修好了,用不着坐渡船,还有唤林爸爸,搬迁拿了拆迁款和王敏去了安徽。”
“谢谢爸。”杨堪朝沙发里一歪,松懈后膝盖都没什么力,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悠悠地走回房。
房里唤林醒着坐在床上,见他进来后,问道,“叔叔阿姨说什么了吗?”
“怎么醒了?”杨堪径直往允唤林怀里一扑,脸颊在唤林胸口蹭了蹭。
杨堪出去的时候,唤林就迷迷糊糊地醒了,知道杨堪跟他父母有话要说,只能继续装睡。
允唤林替杨堪扒了外套,拥紧被子,黑暗里,杨堪沉声道,“说让我们别忘了明天去奶奶坟上,还有允叔叔搬迁去了安徽。”
“都好。”半晌,允唤林才又问道,“你和叔叔阿姨说好了吗?”
“说好了。”杨堪窝在唤林颈间,“不说好哪敢来见你。”
窗外的烟花又开始炸个没完,允唤林别过脑袋去看,咕噜道,“总算回家过年了…”
第二天一早,两人开着家里的小面包车,往河对岸开,原来等渡船都得半个小时时间,如今半个小时都车都开上山了。
周围好些坟都成了野坟,可奶奶坟前明显有打扫过的痕迹,杨堪替坟堆上锄着草,问道,“是不是允叔叔来过?”
允唤林低头烧着纸钱,“来就来呗,他能在安徽好好生活,别让我奶奶担心就行。”
给奶奶烧完纸钱磕完头,两人又开车离开,路上杨堪问唤林,“我们去老城区看看?”
老城区和新县城有十多分钟的路程,眼看着路两边的楼房渐矮,熟悉的广场后面一点点出现在两人眼前。
允唤林趴在窗口看着长江,“你还能分清楚哪是哪吗?”
车子停在了下广场的路口上,杨堪招呼唤林下车,“大概方向还是记得的。”
他拉着唤林往高处走,眼下江水还未完全淹没城区,倒塌后的建筑暴露在江水之上。
杨堪指着前方,“码头以前就在那,十字街,门洞,小学。”
唤林惬意地往后一靠,正好倚在杨堪的胸口上,听着杨堪的声音,老城区也一点点重现在眼前。
“以前这个时候,我家楼下全是熏腊肉的。”这些往事像是陈旧的照片,永远在牵扯着回忆。
广场顶上还有淹不到的地方没有搬迁,喧闹的路口车来人往,你根本想象不到这样一片繁忙的景象后,是拆迁的废墟。
“唤林,我们之前说过的,有机会就来这儿看看,我们以后每年都有这样的机会的了。”
“明年来,后来还来吗?”唤林仰头看着杨堪的下巴。
“十年二十年都来,七老八十了还来。”
变迁的是时代,飞逝的是时间,永远不变的,是杨堪和允唤林脑海深处的记忆,两人一起走过的旧街,一闭眼便浮现在眼前,他俩走了好久好久,从晨光熹微走到了薄暮冥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