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洪水,像是一把锋利的尖刀,将唤林的记忆生生分割成两半,一半是他还沉浸在失去奶奶的痛苦中,有杨堪的陪伴,一半是他得忘却所有的东西,好好活下来。
杨堪也像是离开了好久好久,他的样貌在唤林脑海里依旧清晰,只是他的声音,像是反复回荡在山谷里,一声比一声轻,一声一比一声悠远。
唤林定格的动作有些滑稽,他撩起扫帚的一头指着天,站稳脚跟,那声熟悉的声音,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与他内心的挣扎在抗衡。
“唤林…”杨堪喘得有些厉害,往前迈得步子也分外的小,唤林纤细的背影,他像是怎么看都看不够,活生生得要在上面盯出两个窟窿来一样。
手指僵硬难以弯曲,完全不听唤林的使唤,手里的扫帚“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正巧身旁有人经过,唤林下意识往旁边一躲,耳边是邻居的寒暄声,“杨堪回来啦!”
“咕噜。”唤林艰难地咽着嗓子,喉结滑动的轨迹在光滑的皮肉下十分清晰,缓缓回头的瞬间,周身一热,背上被人狠狠一撞,他整个人被杨堪从背后抱紧。
无论是怎样的天气,杨堪身上沸腾的气息,都会让允唤林为之一颤,属于杨堪的湿气顺着唤林舒张的毛孔,将他整个人包裹,只有在这一刻,唤林才觉得有种灾后重生,彻底松懈下来的感觉。
人在自然面前有多渺小,哪怕唤林体会过一次生离死别,依旧不能坦然面对生死,没有杨堪陪着他的日子,他没怀念过过去,也没计划过将来,他只想洪水退去,他牵挂的人都能安然无恙的活下来。
将人抱在怀里那种踏实的感觉,让杨堪鼻子一酸,他手上有些没轻重,唤林的肩胛骨都被他勒得咯咯作响。
可这种有喘息,有血肉的允唤林,叫杨堪根本没办法松手。
石堆上长出新绿,连洪水都熬过来了,以后肯定也不会太差。
唤林抬起胳膊拍了拍胸口的大手,“叔叔他们都在医院。”胸口的手臂震了震,唤林连忙道,“你别急,芳芳砸到脚了,人没事,都没事。”
直到放开允唤林,杨堪还是讲不出话来。
这么短的日子,杨堪变化挺大,头发潦草蓬乱,一脸倦容,更瘦了些,能避开洪水,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唤林捡起地上的扫帚,“在住院部,你快去吧,我去给你家收拾一下。”
两人没时间互诉衷肠,唤林知道,杨堪没看到他家里人之前,心是不会放回肚子里的,人都回来了,大水也退了,他有的时间听听杨堪的故事。
杨堪握住唤林的手掌搓了搓,片刻才哽着嗓子说,“那我先走了。”
来不及感叹洪水的破坏力,杨堪急切地往住院部跑,刚到病房前,他猛然站住脚,靠在墙壁上,缓缓喘气。
里头熟悉的声音很低,就像是平时在家里一样,一家人平平淡淡的说着话。
杨堪抹了把脸,又掸了掸胸口的灰尘,确定没有冒冒失失后,才推开门进去,里面每一个人都表情凝固,杨堪一个一个地数,父母妹妹,一个都没少。
心头的激动、亢奋、彻底把心慌挤到一个小角落,杨堪晃了晃身体,小腿上的肌肉有些抽搐,他扶着墙坐在了椅子上,“我回来了…”
这句“我回来了”不知道听过杨堪说了多少回,只有这回,归家的情绪,能够感染到每一个人。
红了无数次眼睛后,大家都有些不会哭了,杨堪妈哽咽念道着,“你和你妹妹真的要吓死我才甘心。”
“回来就好。”杨堪爸爸口袋里的烟早就抽完了,自从来了医院,他也不好再买新的,咧嘴笑了笑,重复道,“回来就好…”
杨堪醒过神,起身往病床边走,一手按住杨慧的脑袋,手心突突的触感,鲜活的生命,能活着真的太好了。
他推了推妹妹的脑袋,想笑又怕噙在眼眶里的泪水流出来,复杂的情绪一时间知道该怎么表达,干笑了几声才问道,“芳芳脚怎么样了?严重吗?”
“我没事…”杨芳回答道。
情绪一旦释放出来,有些难以控制,杨堪几度开口,都先红了眼睛,收敛住情绪后,才又道,“人没事,那脚呢?”
“医生说我们县里条件有限,想治得去市里或者省里。”杨堪爸没敢跟着哭哭啼啼的,总得有人说话。
不算是坏消息,杨堪长长吐出一口气,“那就去市里先看看。”靠近杨芳后,杨堪没忍住掐了把她的脸颊,杨芳本来就瘦,这一通折腾,脸上的肉更少了,“明天去吧,尽快去。”
这洪水一过,别说是存折和现金,就连家里的东西都被洗刷干净,损失之多,都不敢细算,杨堪转头对他爸妈道,“现在有地方取钱吗?靠着身份证能补办存折吧。”
他爸妈面面相觑,拉着杨堪往外走,避开两个小的,杨堪爸才开口道,“正想跟你说这件事,我跟你妈商量了一下,还是答应了跟黄允做生意的事情。”
杨堪退后一步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经历过生死后,再提起钱的问题,杨堪显得没那么在乎,问道,“钱给他了吗?”
“给了…”
可他不在乎是一回事,要用钱又是另一回事,“给了多少啊?”
“能取的给了一半。”
杨堪靠在椅子上,平静道,“病急乱投医啊…”双手在大腿上揉搓着,杨堪时不时发出气音,琢磨好一阵才又开口道,“这样吧…给黄允打个电话,看能不能把钱要回来,估计是要不回来,试试吧,钱都是小事,没了还能赚,最迟后天待芳芳去市里看看。”
杨堪一跃而起,目光坚定地看着他爸妈,“我还是得出去,之前本来打算等搬迁后再出去,现在等不了那么久了。”
这话听得云里雾里的,杨堪妈急了,“你才回来,又要去哪啊?”
“去深圳。”杨堪偷偷看了眼病房里,“那边现在比我们这儿好赚钱。”
杨堪爸问道,“辞了煤建的工作,去深圳打工?”
“嗯。”
这可不比跑船,跑船虽说长年累月的在外面,船总有回港的一天,出去打工不一样,没人说得准什么时候能回来。
杨堪妈慌张道,“非要出去打工吗?深圳那么远,又不像在船上,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吃饭也没有着落,在家里做点生意不好吗?”
“跑船也远。”杨堪揽住他妈妈的肩膀,“我早该出去的。”
可家里有太多事情让杨堪放不下,“那淘金的早就淘光,我怕再晚了,就没我什么事了,那边发展好,机会也多。”
杨堪缓缓道,“我不是一个人去,我带着唤林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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