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堪知道允唤林为什么不让他多待,有些事情自己能陪着他抗,有些事情要允唤林独自面对,就像是奶奶的事情,他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的。
唤林是害怕他自己的无理取闹,让杨堪他为难。
可这无形之中,是告诉了杨堪,允唤林对他有多么的依赖,有杨堪在他身后,允唤林就有软弱的余地,但现在还不到唤林哭得时候。
怀里的人像是熟睡的猫,格外地贪恋温热,丝毫离不开杨堪胸口的温度。
如果自己真的听了允唤林话,杨堪害怕允唤林夜里突然醒过来的时候,一个人面对漆黑孤独的夜晚,寂静无声,唤林想喊也不敢喊,最怕可怕的是,喊过之后无人回应他,那要怎么熬啊。
好在杨堪的担心是多余的,连续几天没有休息的唤林嗅到他身上的味道,睡得十分沉,呼吸微弱,若不是杨堪极力去听唤林的动静,都捕捉不到这么轻浅的呼吸,唤林蜷缩着身体,靠在杨堪胸口,一夜都没翻过身。
唤林的生物钟特别准时,在六点左右的时候,他“噌”得从床上坐起,楼道下一片晦暗,他手掌撑在杨堪胸口,掌心感受到蓬勃的心跳和炽热的温度。
单人床不光是窄,还极其的短,杨堪一夜都曲着腿,睡得也不安稳,唤林醒来的瞬间,他也跟着惊醒。
“你没走啊…”掌心下的肌肉在舒张开来,允唤林知道杨堪要起身了,将手缩了回来。
冰冷的楼道下第一次洋溢着暖暖的人气,允唤林沉睡的心脏也在片刻中复苏。
“唔嗯…”杨堪抓了把头发,“没走…”嗓子像是被金石打磨过,低哑的不像样子,“起吧。”
唤林回过神,起身并没有第一时间去开灯,巴掌大的楼道下,他对每一个角落都了如指掌,当着杨堪的面脱了衣服,又摸黑找出一套干净的衣裳。
布料摩擦在一起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杨堪一早起床三魂七魄还未归位,看着唤林消瘦的轮廓发呆。
影影绰绰的轮廓在杨堪眼前晃动,起伏的胸口伴随呼吸的节奏,杨堪眼神一直追随着唤林的动作,直到头顶的钨丝灯“啪”的一声打开。
钨丝灯照得唤林脸色发黄,一脸呈柔和的病态,唤林朝他道,“早上吃不了饭了,马上就得去火葬场。”
杨堪惊觉自己的失态,抹了把脸,“不吃了,我回去换套衣服来。”
“你要去吗?”唤林瞳孔骤然瑟缩,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烁着晶莹的亮光。
杨堪回望着他,“当然要去。”继而又补充道,“以后你去哪我都陪着。”
说罢,杨堪大手一挥,一手按住唤林的肩头,一手托着唤林的脑袋,施力将他转向门口,“去洗把脸,我马上来。”
一早将奶奶的骨灰从殡仪馆请回码头,奶奶的骨灰要安葬在河对岸。出殡时送葬的人,从航运大厅往江边走,杨堪家早就给轮渡打了招呼。
奶奶这辈子没离开过小县城,最后这一抔黄土也乘着她最熟悉的轮渡,横渡长江水,埋葬在青山间。
最后一铲泥土淋下,街坊四邻都轮番给老太太鞠躬上香,杨堪家关系更近些,都当是老太太是自家人,磕完头才起身。
允诚跪在地上哭嚎,额头抵在地上,一直没有抬起。
等街坊都上过香,杨堪陪着唤林跪下磕头。
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他出船前,奶奶叫他有机会带唤林出去,多让着唤林一点,不由心头一震。
这算不算是奶奶将唤林托付到他手上,杨堪已经没办法从奶奶嘴里得到答案,他也不需要去求证,无论是与不是,他都会照顾好唤林。
磕完头后,唤林跪得笔直,目光盯着墓碑上故显妣的字样,嗫嚅道,“爷爷,奶奶来陪你了…奶奶…唤林走了… ”
说完他仰着头看着人群,逆光之下看不清人影,唤林清了清嗓子,“谢谢各位街坊来送我奶奶。”
鞭炮声一旦响起,人就得大步往前走,不能回头,怕叫离世的人看到后不忍心离去。
山路狭窄,唤林和杨堪一前一后掉在队伍末尾,缓缓朝山下走去。唤林觉得这段山路回时比来时难走,崎岖蜿蜒,上来一趟不容易。
每一步都轻柔无力,允唤林像是卸下了一身的担子,他眼前赫然一黑,膝盖酸软,顺势往地上倒去,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他还听到杨堪惊慌的声音,“唤林!”
队伍赶紧停了下来,杨堪妈回头摸了把唤林额头,焦虑道,“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休息了,没发烧,累的。”
转头又看到哭得糟心的允诚,杨堪妈这火爆脾气压都压不住,离了老太太的坟,她也懒得顾及允诚的面子,“你有什么可哭的,唤林都没哭。”
邻居七嘴八舌的劝阻道,“算了,我们人都还没走远,叫老太太看到不好。”
“什么事都交给个孩子做。”杨堪妈说了两句觉得没用,索性不再管允诚,对杨堪道,“背唤林走吧。”
唤林再醒时透过窗户看到皎洁的月色,一扭头一阵晕眩,杨堪正坐在床边。
杨堪惊喜道,“醒了,我妈炖了锅鸡汤,等会我叫我妹热了端上来。”
唤林想要叫住杨堪,虽说他饥肠辘辘,但一点食欲都提不上来。
杨堪做事向来利索,风风火火地出去,喊了声杨芳,又重新回到房间,扶着允唤林坐起身来。
“我怎么在你家?”唤林觉得这一切都不太真实,没日没夜忙碌的这几天,他感觉不到累,这会儿心头的空虚,像是滚滚浪潮,能顷刻间,将唤林这艘驳子冲个四分五裂。
“那楼道下太憋得慌了。”杨堪不敢说怕唤林回家没人照顾,他岔开话题道,“我妈说得给你擦遍身子,除秽,除煞气。”
唤林这才注意到他一身干净清爽,身上穿着杨堪的衣裳。
手握唤林的胳膊,脱下唤林的衣服那刻,杨堪才惊觉唤林什么时候这么瘦了,胸口的肋骨若隐若现,在皮肉之下显现出痕迹来。
杨堪掩好唤林身上的被子,“晚上陪我睡吧,明天再回家。”
没等唤林回答,杨芳红着眼睛端着鸡汤进来,小心翼翼地喊道,“唤林哥…”将碗递给她哥后,赶紧跑了出去。
唤林想像以前一样冲杨芳笑笑,最终只能苦涩地看着杨芳的背影离去。
杨堪将鸡汤搁到唤林手里,唤林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冒着热气的鸡汤,勺子将汤水舀起,汤水又淅淅沥沥地往碗里落。
升腾的热气像是带着刺的藤蔓,接触到唤林的皮肤都是一道红痕,又疼又痒,啪嗒啪嗒,眼泪顺着唤林的下颚往碗里滴落,晶莹的泪珠化开油汤,被推开的油圈缓缓缩小,最后又覆盖在汤水上。
杨堪将接过碗放到桌上,手指蹭了蹭唤林的脸颊,泪水顺着指缝流到掌心,打湿他整个手掌。
他知道,他没回家的时候,唤林不能哭,那时候没人听唤林哭。
他回家后,唤林还是不能哭,唤林不能叫奶奶走得不安心,连最后这场葬礼都安排不好,唤林很多事没做好,他没时间去哭。
现在所有事情都安顿好,只有他陪着允唤林,允唤林早就坚强够了,在他这儿,允唤林没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只要允唤林想,他都愿意好好听听唤林心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