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格局很意思,医院一头有护士抱着婴儿出来,门口的家属簇拥上去,这个生命被人期待。一头有医生护士将人推进手术室,家属在焦灼慌张的等待,氛围满是肃穆。
希望和绝望充满突兀。
唤林面目僵硬坐在长椅上,他没有在医院等过任何人,手脚冰凉。身边的允诚断断续续道:“我刚来…就见你…来…奶奶眼神涣散…推进去这么久了,都不见…医生出来…说句话…”
手术室的门忽然打开,医生向父子俩走来,允唤林盯着雪白的大褂发呆,白色多数时候看来是希望,此刻在唤林眼中却是突来的大雪,没有温度,没有情感,唤林想要发抖,却做不到,希望轰然倒塌。
医生说尽力了,允唤林没什么反应,看到奶奶盖着白布出来,他依旧没反应。
耳边医生交代的事情,他记得格外清楚。出院手续,死亡证明,火化证,抚恤金。
原来一个人离世时还需要这么多道繁琐的工序。
允唤林没有时间想别的,他独自收拾好东西,办好出院手续,又叫人将奶奶的遗体送回码头。
码头上的人没有去殡仪馆的习惯,遗体都安放在航运大厅。
街坊四邻目送着棺材进了巷子,未料到允家老太太几天前还是精神抖擞,去了躺医院便撒手人寰。
殡葬乐队的唢呐声穿透力极强,杨堪妈正帮牌客搭个角,耳尖的牌客随口道:“我怎么像是听到哀乐了…”
杨堪妈手上一哆嗦,连牌都险些没拿稳,“先不打了,我去看看。”
允家老太太没了的消息,杨堪妈刚走出家门口便听到了,街坊专门来通知杨堪妈,催着她下航运大厅帮忙。
除了殡葬乐队,还要请殡葬化妆师,还得请个道士算算火化和下葬的时间,遗体要在大厅放三天,街坊邻居的每一笔礼钱他都要记得清清楚楚,他没空去想别的,每一件事他都要做得妥妥帖帖。
杨堪一家陪着唤林守了两天的夜,杨堪一直没联系上,想催都催不了。杨堪妈更担心唤林,从守夜到行祭,没见允唤林掉一滴眼泪,在那些哭天抢地的哭丧声中,唯独没有唤林的。
唤林有条不紊地做着每一件事,就连上妆后穿寿衣,允唤林都没有假手于人,这些天听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自己来吧。”
唤林收拾好奶奶的遗物,火化时间被定在第三天一早,火葬场在县城最偏僻的乡镇里,跟着灵车来的人不多,陪着唤林看奶奶最后一眼。
杨堪昨夜打电话回家,没有人接,今天机动船到岸,依旧不见妹妹和允唤林。他只当是家里没人,也没多想。
正想着能提多少东西回去就算多少吧,没等杨堪钻进船舱,趸船上的值守员便说:“杨堪你可算回来了,你妹妹他们来找了你好几次。”值守员催促着,“你别拿东西了,允家老太太没了,今天火化。”
杨堪恍惚,险些一脚踏进趸船和机动船之间空隙。没等值守员说清楚,杨堪一路往家里跑。
航运大厅里的灵堂拆了一半,搭棺材的长板凳横七竖八挡在路当中,纸钱散了一地,遗落的白布沾上泥水,火盆中不见灰烬,只弥漫着人皆尽去的气息。
街坊见到杨堪都会嘟囔一句,“才回来啊,杨堪,你家里人都去送允老太太了。”
唤林家没关门,王敏独自坐在里面嗑瓜子,看见杨堪后,似笑非笑,“你回来晚了,灵车这会儿估计都到火葬场了。”
杨堪没搭理她,找了个板凳靠坐到柜台里,等唤林回来。
火化前的最后一面,是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面,从此这个人的音容笑貌,都只留存于别人的记忆里。记忆又是一块石头,上面刻画你所有的回忆,在风霜中一点点被磨平,记忆也随之模糊。
下葬时间定在明天,骨灰盒还需在火葬场存放一夜,灵车满带哀苦的来,又萧条的去。
唤林从医院带回来的东西,乱七八糟的堆在柜台口,几天了也不见人收拾。杨堪顺手将这些东西摆弄整齐,提起保温盒时,沉甸甸的分量让他手臂肌肉都在哆嗦。
他鬼使神差地拧开盖子,汤汁结成了油块,乳白的一层覆在最上面,包裹着显露出来的排骨,还能闻到一股酸味。
杨堪想到那天允唤林的话,唤林说他做了排骨,要给奶奶送去。
排骨汤原封不动的提了回来,奶奶一口都没喝上。杨堪被这股酸味刺激到鼻子堵塞,眼眶通红。拧紧盖子后,巷子外传来纷沓的脚步声。
杨堪一抬头便看到送行的人回来了,允唤林在和殡葬乐队结算工钱的事情,“明天还有一天,麻烦各位师傅了。”
话音刚落,两人眼神接触的瞬间,允唤林方才语气中的平静泛起了波澜,干瘪道:“你回来了…”
转头又和几位师傅说道:“我先把前几天的钱结了吧,几位等等。”一直跟在后头的允诚,不像是个大人,失魂落魄的连句话都说不来。
杨堪爸妈没催着杨堪回家,反倒让他留下来,“陪会儿唤林啊,他要是愿意,待会儿带他来我们家吃饭。”
结了钱,又送走了街坊,允诚也连着好几天没睡觉,躲到楼上去了,王敏一路追上去,一楼只剩下唤林和杨堪两人。
允唤林一反常态的冷静,几天的功夫,眼窝凹陷,眼中布满血丝,脸上却表情淡然。他先杨堪一步开口,“我想睡觉,你别陪我太久了,晚上就走,我明天还有好多事,一早就要出殡,我怕我起不来,太晚了我会睡不着。”
那些个安慰的话,杨堪统统说不出口,“好。”帮着唤林关了卷帘门,两个人蜷缩在楼道下的小床上。
破败的房门一关上,像是将整个世界都隔离开来,杨堪只听到允唤林浅浅的呼吸,黑暗中他感知不到其他的东西,唯独胸口那只手把他拽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