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一切都如墨水,无声无息洇开在了湖水中。
意识随之飘荡,找不着一个落脚点。
他忘了自己是谁,又在这无垠的黑暗中飘荡了多少年。
过了不知道多久,方拾遗忽然醒了。
他好像沉睡在时空的夹缝间,在很多年前被人一把拽了出去,而被玄慕击碎的心脏的瞬息,灵魂又迅速抽出,重新回到了那个夹缝间。
隐隐约约的,他想起了很多事。
孟鸣朝的确就是他当初一时兴起救起的小金龙,他当蛇养了几年,那条小金龙在他父母战死后不久消失。
再相见时,孟鸣朝成了妖族的妖王之一。
死斗过,纠缠过,起初孟鸣朝明明比他厉害,却总是留着三分手,待他力竭就将他送回去。
不知不觉成了朋友时,方拾遗还有些抗拒。
↓在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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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家一族自古镇守在人妖两族交界处,堪称死敌,他的父母亦是因妖而死。
可当孟鸣朝领着他在妖族走了很久,看到那些弱小的妖、友善的妖、帮助人族的妖,他又有些动摇了。
妖族当真都是邪恶的,十恶不赦的,嗜血恐怖的吗?
从小的信念一点点被动摇,他花了几百年,最后孟鸣朝握着他的手,对他说,想要人妖两族和解。
方拾遗信了。
他和孟鸣朝四处游说,愿意听他们说的人族和妖族却寥寥无几。最后某些人族与妖族达成了某种共识,假意答应他们,然后在商议的那天杀得血流成河。
也正是那天,方拾遗的朋友为他算到了,方家气数已尽,会满门灭族。
方拾遗企图逆转天命,将家族衰弱的气运引走,最后失败,被天雷轰得几乎魂飞魄散,孟鸣朝赶到场,手发着抖,将他几缕残魂收好,费尽心思,甚至不要命地见他复活。
那是第一次。
方拾遗在黑暗的夹缝中眯着眼想。
他复活后,回去主持了最后一场人妖大战,斩了几尊大妖,战死在那片血流漂橹的战场上,违抗天道逆天转命的人不会有好下场,他以为自己这回会真的魂飞魄散,在去之前和孟鸣朝约好了,让孟鸣朝不要去。
然而他终究没有魂飞魄散,又一次被人拾取残魂拼凑起来,带在身边温养。
那是他此生唯一觉得安稳的日子。
他那时神识已经混沌,只记得那人时常捧着他容身的佩玉,微笑着和他说什么,眉心有火红的图纹,眼睛是金色的。
后来有一天,这个人被偷袭重伤,几乎奄奄一息。他化成了个孩子,在颠沛流离中神识混沌,渐渐忘了自己是谁。
他跟着沉睡过去,直到被某种古老的献祭禁术召回,与那个孩子失去联系。
他睁开眼,又回到了人世。
所有事都想起来了。
方拾遗呆呆地抬起手,在黑暗中望着自己的手,他是被三番两次召回来的、不该存在的人。
被救回来还没什么用,救不了孟鸣朝,救不了三师弟,救不了师父,救不了山海门和无数人族。
方拾遗心里酸涩,温修越毒发身亡那一刻还清晰刻在眼前。他放下手,喃喃道:“所谓‘事不过三’,我要是再被复活一次,老天爷估计要气哭了。”
可是他还有牵挂。
无论是山海门,还是……孟鸣朝。
方拾遗不知道自己这一趟又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费劲了好久,在黑暗里飘出很远,终于看到了一线光明。
他大喜过望,一下冲了过去。
身体倏地变轻,眼前变成漆黑一片。方拾遗还以为自己没能逃离那片黑暗,一低头,却见到了熟悉的青石阶,是夜,无星无月。
是去往练剑的峰头的青石阶,孟鸣朝还小时,他曾经背着他走过很多遍。
他身亡之时,妖族已经将山海门团团包围,此时一看,守在山下的却是两个山海门的弟子。
方拾遗拍了拍脑门,怀疑自己这是又坠入了哪个幻境,凑上前问:“两位师弟,请问……”
那两人明明正对着他,却似乎没听到他的声音,目不斜视,警惕巡防。
方拾遗顿了顿,伸手在那两人面前晃了晃。
两个弟子依旧没看到他,径直从他身体里穿行而过,毫无察觉。
“……”方拾遗道,“真死了啊。”
可是他既然还能现身,那魂魄就还没粉碎消亡,修仙之人不可能看不到他的魂体。
怎么回事?
他有点摸不清状况,于是到处窜了窜,最后找到俩眼熟的练完剑休息的弟子,盘坐在他们当中,托着腮听他们说话。
“……只歇一刻钟。”左边地说。
“半刻钟吧。”右边地揉了揉手,声音低低哑哑,“门主仙逝,大师兄也死了,现在到处都乱成一团,妖族只是暂且被逼退,说不准何时又会卷土重来。”
“幸好有孟师兄,要不是孟师兄赶来,可能山海门几千年的基业就要彻底毁了……”
右边的脸色一变:“难道你忘了孟师兄……孟鸣朝也是妖?谁知道他会不会反咬一口,妖族就是如此!”
“可是,孟师兄都为人族做到如此了,又何故要再反咬一口?”左边的反驳,“毕竟……对于妖族来说,现在人族不就是不堪一击的吗,没有孟师兄,我们早就输了。”
右边的顿时沉默下来。
安静了许久,才有人又开口:“也都是因为大师兄吧。”
“是啊,”说话的弟子眼神黯淡,“大师兄的灵体已经灰飞烟灭,招魂也毫无动静,今儿孟师兄也是在揽月峰待了一天闭门不出。”
温修越一支,四个弟子,加上他一共五人。
现在死了三个,一个被大妖之子揭露是妖,最后剩下的,竟然是当初大家都很畏惧萧明河。
可惜萧明河耿耿于怀十几年,跟方拾遗较劲了十几年,最后顺理成章成为代门主,却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脸色更为阴沉冷漠,丝毫不见高兴。
方拾遗听完,默然片刻,飘着往揽月峰去。
他发现山海门内所有的结界都不能阻挡他了,大抵他现在连正常的魂体也不是了,死了那么多回又被捡回来凑整那么多回,天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玩意儿。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现在没有人看得见他了。
孟鸣朝呢?
方拾遗移动的速度快了些,揽月峰熟悉的景色落入眼底,他冲了过去,毫无障碍地穿过院子外的结界,眼前亮起来,院中那棵花树飘落淡紫色的花,鸣鸣和蛋蛋趴在树下,偷偷瞅着站在池边的人。
真的是孟鸣朝。
他没事。
方拾遗松了口气,他穿行而过时,恰巧一阵风拂过花树,花瓣扑簌簌而落,孟鸣朝似有所感,回头叫:“师兄!”
随即目光又黯淡下来。
方拾遗就站在他面前,眼睁睁看着他抬起手又放下,嘴角的弧度又一点点压平,心里涩得厉害,叫了好几声小鸣朝,孟鸣朝都没听见。
院中摆着招魂的阵法,也不知道在他醒来之前,孟鸣朝尝试过多少回了。
“师兄,”孟鸣朝的目光穿过方拾遗,落在他们曾经住的房屋里,低声道,“我又没有赶上。”
他赶来时,正看见方拾遗的灵体溃散消失,拼命想要将散去的残魂拢回来,却只捞到一手空。
方拾遗呼吸都有点抖,勉强挤出个笑容:“不怪你,都怪师兄没用,总是醒得晚。”
孟鸣朝忽而笑了笑:“我总是感觉你就在我身边,却不现身见我,是在怪我没用,没有救得回师父吗?”
方拾遗道:“没有。”
“你放心,我将师父的残魂收好了,温养个几百年,总会有一日再醒的。”
孟鸣朝说着说着,眼眶红起来:“所以你能不能再回来一次?”
方拾遗陪着孟鸣朝站到了夜深,孟鸣朝说一句,他就反驳一句,即使孟鸣朝已经听不见了。
待到夜最深时,孟鸣朝终于动了动,他抬步走进方拾遗的房间,推开门。屋内的油灯亮起,他朝着床边的人微微一笑:“师兄,久等了,我回来了。”
床边的“方拾遗”拿着本书,抬起头随意道:“小师弟,到哪儿皮去了?该睡了。”
方拾遗自醒来就大起大落的心境这一刻彻底崩了。
床边抬起头,与他长着一模一样脸容的那个,分明就是他第一次下山时,为了哄孟鸣朝画出来的,与他相像的那个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