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笼罩在一片迷雾里,几十年来从未动摇过的信任与执念化为薄薄一层封泥,摇摇欲坠着。
方拾遗恍惚想起了什么,却看不分明。
玄蛟的记忆给了他一些答案。
千年前的孟鸣朝疯了似的自取心头血,生生给差点魂飞魄散的方拾遗浇出了一条生路。
那具重铸的躯体聚拢了他的残魂。
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的黑龙脱力地倒在祭坛上,眼睫低垂着,抱着身边一动不动的人,头抵在他的颈窝中。
良久良久,他听到“咚”一声,轻微得不能再轻微的心跳。
玄蛟居然松了口气。
他背负着手,看孟鸣朝化为本体——那本该是条矫健漂亮的黑龙,倨傲地俯视人间,却因为累累伤痕显得疲惫又狼狈,身上的黑鳞破碎剥落,掉了满地。
黑龙小心地将那个随时可能散了那口气的人背到身上,清吟一声,背着他越过云谷,去往苍山的更深处。
玄蛟再次见到他们是在几年后。
方满堂回到了一团糟的方家,重新主持大局,收拾人族剩下的残部,与妖族在云谷进行了最后一战。
那一战里,方满堂使出惊天一剑,独力斩杀了一只大妖,又重伤另一只,刺离剑崩碎,杀红了眼的人族倾尽全力,杀死了那尊大妖之后,局势逆转。
余下的三只妖王一只下落不明,玄蛟重伤被擒,黑龙避而不战——失去妖王的妖族溃不成军,节节败退。
无数妖族哭着跪求孟鸣朝领军出战,但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吭声。
妖族败了,早已没有回旋的余地。
而人族也没有好多少。
云谷方家被偷袭之后,大批妖族穿过山谷来到大陆另一端,肆意掠杀,生灵涂炭,各家各派倾力一战,大多覆灭,余下的也气息奄奄。
两败俱伤,只是妖族伤得更重。
大战结束,方满堂抱着碎剑消失,不久灵魂玉牌破碎,身死道消。
他如愿以偿,生于云谷,死于云谷。
而玄蛟的记忆也终止于被封印镇压的那一刻。
方拾遗茫然地摸了摸眼角冰凉的泪水。
两千多年了。
他好不容易从那种剜心之痛中剥离出来,瞥见孟鸣朝的表情不对,勉强压下一腔沸腾复杂的心绪,强行调笑了一句:“看什么呢,都死了几千年了,现在人在你面前。”
孟鸣朝怔怔地望了许久千年前方满堂消失的地方,倏而转头,深深盯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四周忽然震动起来,随着玄蛟的记忆结束,砰然破碎,露出底下黑色的世界。
没有光,没有风,时间流逝在这里仿佛停滞了,这是一方安静的小空间,不远处静静漂浮着个一条长蛟,仿佛随时会醒来。而长蛟之前,站着两人。
方拾遗警惕地挡到孟鸣朝面前,脸色稍变:“是你!”
站在玄蛟身前的,可不就是那位“白发修士”!
先前尚未细想,此时一看,才觉出此人的面容与玄蛟酷似,而玄蛟又与孟鸣朝的五官有些微相像。
白发修士身旁的人浑身罩在黑袍里,隔着老远就能嗅到股腐朽浓重的尸气。
方拾遗握着剑的手又是一紧:尸王!
他曾经随萧凛与他交过手。
白发修士闭着眼,似乎此前都在与他们一起看那段回忆,此时缓缓睁开,眼眸里复杂地翻涌过悲伤与怨恨,负手而立,淡声问:“我父亲的记忆,好看吗?”
方拾遗想起外面等着的瓮澄,浑身发冷:“我师叔呢?”
“还活着,”玄慕淡淡道,“看在她与我母亲眉目有两分相似的份上,暂且留她一命。”
方拾遗紧绷的肩膀这才稍微松了松,脑子又控制不住地乱起来——他现在只想坐下来,和孟鸣朝好好说说话。
他们两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方拾遗想知道他身死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孟鸣朝为什么要剥离恶念,为什么会身受重伤,为什么会变成个小孩儿,记忆残缺,浑浑噩噩地到处流浪。
而他一个已经死过两次的人,怎么还会重现人世。
是谁又拼凑起了他那点可怜的残魂,修补起来后,装进这副身躯,起名叫“拾遗”?
怪道他总是衰运,天道这是不满他这早该魂飞魄散的人三番两次爬回来呢。
孟鸣朝上前两步,又将方拾遗挡到身后,低声道:“师兄,我对付他们,你去出口等我。”
“开什么玩笑。”方拾遗拔出望舒。
千年前的刺离神剑拥有剑灵,可惜在云谷一战中剑身破碎,剑灵重创。
千年后剑身重铸,剑灵可能在这过程里给熔傻了,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懂,此时感应到主人貌似清醒了点,才兴奋地嗡鸣了几声,若不是被握着,恐怕会飞过来蹭他两下。
气氛紧绷着,传说中的大妖之子却没立即出手,他的眸光落到孟鸣朝的剑上:“说来我还要叫你一声表叔,我出生前,母亲给我取名玄慕。”
孟鸣朝淡淡道:“我不关心你叫什么。”
玄慕眼中似有嘲意:“你想起了多少?你恐怕不记得,你手上这把剑,是用我父亲剥落的鳞片锻造的。”
孟鸣朝毫无动容:“用来杀你正好。”
玄慕竟也不动怒,转而看向方拾遗:“你的记忆恐怕被封着,什么也想不起来吧。”
方拾遗:“封着?”
“不然那些人怎么达到控制你的目的。”
玄慕的嘴角勾出个冰冷的弧度,“大概是残存的那点愧疚,亦或是他们想要你来救温修越,勉强透露点消息,告诉你你是‘方家后人’,但身为当世人,几千年前的恩仇早就一笔消了,想毕以你的脾气,也不会计较太多。”
“但你若是‘方满堂’,知道那些卑劣的人族在你死后都对方家做了些什么,恐怕就不会那么傻了。”
方拾遗沉默片刻:“怪哉,怎么每个人都想挑拨我与师门间的关系,莫非你们妖族现在正缺人才,很想把我挖过去?”
玄慕莞尔一笑:“可以考虑。”
“受宠若惊,杜长老也是你的人?”
“差不多,他只是个蠢货,”玄慕沉沉笑道,“我醒转已有几十年,知晓的比方前辈知道的多得多,有没有兴致听一听,来投奔妖族?”
方拾遗假装很有兴致:“说来听听。”
“比方说,姓杜的十句话中九句假话,剩下那句真话是:他的确是陪同方谢红进了古战场。”
方拾遗一顿。
“别着急,”玄慕慢条斯理地说,“只不过最后陪着方谢红进到方家祖宅的,是你那位好师叔,陆汀迟。我父亲临死前对他和他心悦之人下了咒,他们俩这辈子都只能错过,他便想冒险一进方家,寻找解咒之法。”
方拾遗道:“看来是没找着。”
“不过他们找到了你的剑和手稿,还找到一个秘术。”
方拾遗的眼睫颤了颤,心底蓦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方谢红精通推演之术,算出中洲将有大劫,而能解此劫的,却是个早已死去的人。”玄慕盯着方拾遗的表情,笑得怪异:“你。”
“……高看我了。”方拾遗冷冷回应。
“方前辈切莫妄自菲薄,古往今来,你可是唯一一个能斩杀大妖的修士,连晚辈也倾慕已久,”玄慕略感可惜,“那时我还行动不便,只附身于杜长老身上,方谢红算完卦后,就神神秘秘地离开了,不知道去做了什么。等他重现时,我还没猜出他做了什么,姓杜的就觊觎方家宝库,急不可耐地带着人将方谢红杀了,可惜什么都没得到。”
“你说什么?!”
“怎么?”玄慕偏了偏头,“其实颇为可惜,我本想等能恢复行动之后,手刃仇人,他却不听我的,擅自动手……人啊,永远这样贪心不足。”
方拾遗咬紧了后槽牙,脑中浮过杜长老那演得逼真的怜悯、同情与一丝隐含的关怀,只觉得不寒而栗。
这老头在云谷山口那儿受伤遇到他和孟鸣朝,恐怕也是自导自演,就为了提起这事。
但有一件事他想不明白。
既然他就是方满堂本身,那……方谢红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玄慕拍了拍手:“看来方前辈也想到点子上了,这就不得不说巧了。妖族传承皆在血脉,我父自创过一招,名为搜魂,方谢红临死前,我搜了搜他的魂,虽然受到抵抗,不过还是看到了些东西。”
方拾遗冷漠地看着他,并不言语。
“他在方家找到的秘术无名,以术士族的秘法改良得来,上面记载着,若是想复活血脉相通者,可寻另一血脉相通的婴孩,以秘法召唤魂灵,让两者相融进……”
“闭嘴!”
眼见方拾遗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旁观良久的孟鸣朝忽而出剑打断。听风快得像道闪电,疾掠而去,直取玄慕的首级,却在即将靠近他的瞬间,被旁边的尸王伸手一抓!
当的一声,尸王的手溅出毒血,却屹立不倒。
方拾遗的眼皮在狂跳。
听了那么多虚虚实实的话,玄慕的最后一番话却让他有种恐怖的预感——这些话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