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场景随着玄蛟的记忆不断变幻,方拾遗和孟鸣朝都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玄蛟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
他逐个的将那些修士抓来,当着他们的面,一刀一刀割下他们的至亲的血肉,剜得只剩白骨,再用更残忍的手段杀死他们。
口口相传下来的传言是假。
倘若不是那几个贪心的修士先害死了玄蛟心爱的人,他又怎会那么癫狂。
玄蛟是恶、是错?
方拾遗不知道了。
他曾笃定这世上有纯粹的善与恶,却在此番下山之后,这个念头接连被冲毁,摇摇欲坠。
——雪娘不该死,那些人该死。
可那些人的亲人又不该死。
那些修士不乏名门世家子弟、修界有名之徒,玄蛟的手段残忍,牵连全家,很快被注意到,不少除妖降魔的修士挺身而出,要铲除他这只为祸世间的妖孽,却都有去无回。
事情愈演愈烈,玄蛟也愈发癫狂。
他想复活雪娘。
一个人身死道消,倘若不能进轮回,要聚魂都难,更别说是逆天而行的复活,玄蛟却不知为何,极为执着,笃定世上有复活雪娘的法子。
他发了疯似的到处寻找,不知是在找谁。
人族有许多玄奥的阵法、符箓、丹药、诡术,那些都是妖族不擅长的。玄蛟沉睡千年,不了解见今的修界,于是谁来招惹他,他就屠谁满门,然后在那些宗门藏书阁内寻找关于起死回生术的书。
屠完两大门派后,他找到了。
那片横穿中洲大陆的苍山之内,有一个神秘的种族,自称术士,透彻灵魂与生死秘术,据传他们的长老懂得如何拼凑灵魂、起死回生。
可惜还不等玄蛟找上门去,剩下各大门派世家的人就来了。
他造的杀业太重了,动辄屠城灭门,已经不单单是为雪娘报仇,只为泄愤。
五大门派与各方联手,设下重重埋伏与杀阵。那一战打得格外惨烈,天昏地暗,连远空呼啸而来的风声都像哭嚎。
方拾遗看到了许多熟人,温修越、陆汀迟、林承和,还有一个……被称为“方谢红”的年轻人。
可惜只是一闪而过,玄蛟对他们不甚在意,记忆模模糊糊,勉强拼凑出个熟脸,看不清面容。
方拾遗愣愣地看着“方谢红”出现过的地方,未曾料到,他头一次见到生父,竟是在大妖的记忆里。
大战搅得风云变色,众人用尽神通,终于杀死了本就受了伤的玄蛟。
玄蛟察觉自己将死,低头看看怀里不吵不闹的孩子,竟又生出了无限气力,冲破杀阵,直向北方。
他用尽最后的妖力,护着孩子,将他封进了极北之北。力气耗尽,他则坠到北境,临死前破碎虚空,将自己的尸身藏了进去。
他知道人族在他死后,必然对这具身体垂涎三尺。
无论妖或是人,临死之前,人生种种仿佛都在眼前过一遍。
记忆的场景开始变幻得频繁而破碎,有关于雪娘的,也有几千年前的往事。不算被封印的日子,玄蛟不过也才活了几百年,在妖族中尚且算个青年。
记忆混乱了许久,才逐渐清晰了些——那时几千年前中洲荒芜的另一端,无边的苦海,厮杀的人妖,交织的刀光剑影。
飓风从平地呼啸而过,卷着尘沙向云谷扬去。
少年玄蛟翘着腿,躺在根树枝上,悠哉悠哉地对树下的人说话:“表哥,我怎么听说你昨儿带人去了趟云谷那边,没杀什么人,急匆匆地去看了眼又回来了?”
树下的人静静坐着,穿覆玄衣,背脊挺得剑一般笔直,乌黑的长发泼洒而下,蜿蜒至地上,像流动的墨泉。他闻声抬起眼,淡金色的瞳孔冷淡极了,浑身上下几乎毫无坠饰……除了腰间有把扇子。
那是把铁扇,一看就是才刚学会炼器的人炼制,只能算把低阶法器。
法器炼得不行,炼器师倒很有闲情逸致,扇面儿画得诗情画意,颇为风流精致。
“喂,怎么不理我的?”
玄蛟嘟囔着跳下树,蹭过去坐在他身边,随着他视线望向云谷的方向:“七年前你被仇家追杀,消失了好几年,原是逃到云谷去了。那些修士不是最恨妖族吗?怎么没杀了你?”
身边的人没搭理他。
“你回来也有两年了,仇家清理得七七八八,接下来准备怎么做,联合其他人冲破云谷防线?听说大陆另一边可繁华热闹了,我好想去看看,唔,去之前得把那些讨厌的人族都杀了。”
玄蛟叽哩哇啦说了一堆,都没得到应答,不满地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那人有张淡漠漂亮的脸,神明一般,毫无感情。
“你这把宝贝扇子到底哪来的?借我玩玩?”
“滚。”
旁边的人终于发了话,看也没看玄蛟一眼,起身抬步离开。
眼前的场景倏地又一变。
这回却是在战场上,无数修士妖族纠缠厮杀着,天空上的气氛却凝滞下来。
玄蛟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的表哥:“你说什么?你想……与人族和解?”
接下来的越来越碎片。
一会儿是玄蛟怒气冲冲,与他的表哥决裂,炼制了“扬灰”暗算那些人族大能。一会儿又是他被人族领头的修士方满堂重伤,拿到大妖血。
方拾遗和孟鸣朝都僵在这一段段的回忆中。
没有人想说话,也不想向身边的人提问——为什么玄蛟称作表哥的妖王黑龙与孟鸣朝长得一模一样,为什么传闻里的方家老祖方满堂,又和方拾遗毫无二致。
还有那把被黑龙珍视的扇子。
虽然那把新了些,方拾遗手里这把破了些,但看得出来,这是同一把扇子。
这不是老乞丐留下的吗?
方拾遗恍惚想起了杜长老说的话……他的过往皆是虚妄。
他似乎活在一层层阴谋算计里,哭是假的,笑是假的,连那点于风雪里摇曳的难得一点温情,也是假的。
老乞丐一介凡人,怎么刚巧就有千年前方满堂炼制的、又被身边的小黑龙偷走的扇子呢。
玄蛟的记忆又跌到了某一处——
那是一个祭坛前。
不知那时的玄蛟和黑龙决裂了多久,瞧着拔高了不少。他正指着祭坛上毫无声息的人,愤怒地张口大骂:“他妄图逆天改命,修改族人的命运被天雷轰得个魂飞魄散,脑袋这么大毛病也不知道怎么当上人族老大,怎么他有病,你也有病?你以为这是什么禁术?你当真要损耗一半精血给他重铸身体拼凑残魂?你忘记他是怎么一剑捅穿你的心口的了?!人族都是白眼狼!”
黑龙死死盯着祭坛上的人,黑衣衬得脸色白得惊心动魄。面对玄蛟激烈的指责怒斥,他的嘴唇动了动,忽而勾出个浅淡的笑:“我心甘,我情愿。”
“真他娘的有病,”玄蛟烦得要死,“成,我给你护法,成不成看你的。”
“只有成。”
“要是败了呢?”
黑龙淡淡道:“我就随他而去。”
玄蛟滞了滞:“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你了。”
黑龙无所谓地笑了笑,走到祭坛边缘,低头盯着那张熟悉的脸,指尖留恋地在他脸上抚了抚:“唤回他的残魂后,我要带他离开。”
“离开?如今四处战火,你还想带他去哪儿?”
“去哪里都好,”黑龙咬破指尖,在手边细腻的皮肤上画上几个符咒,长睫低垂,“我再也不想看到他受伤了。”
画完符咒,他拔出一旁的剑——剑上铭刻着“刺离”二字,折射出一线冷光。
然后他闭上眼,将那把剑转过来对准心口。
方拾遗的瞳孔陡然一缩,心神一震,寒风成了刀一般在心口刮过,他几乎是下意识扑过去,脱口而出:“不要!”
神剑刺离为斩妖除魔而生,这把剑在方满堂手中,大妖之下无妖敢接。
黑龙却就这么直直地戳进了自己的心窝。
血慢慢淌出,落到祭坛上画好的符阵上,一点一点填满沟壑。
玄蛟愕然地瞪着他的背影,不懂他为什么如此舍生忘死。
这一幕大概对玄蛟的冲击力极强,困扰了他几千年,才在雪娘那儿得到了解答。
记忆中的人都是虚影,触碰不到,方拾遗看着那掺着点点淡金的心头血一滴接一滴落下,痛苦得几乎喘不上气,跪在地上,捂着胸口,脑中嗡嗡作响。
察觉到身旁的人想扶起他,他哽着那口气,红着眼看向孟鸣朝,手按向他的胸口,良久,手指蜷缩起来,揪着那一小片衣物,沙哑着嗓音问:“是不是很疼?”
孟鸣朝弯腰看着他,残存的少年气息不知何时褪了个干净。他想起了很多事,深邃的眸光笼罩在方拾遗身上,粲然一笑:“你在,就不疼。”
方拾遗闭了闭眼。
虽然还未想起一切,但他已经猜到了许多。
许多刻意忽略躲避的东西也迎头而来。
孟鸣朝就是玄蛟的表兄,是传闻里的大妖,也是方满堂的那条小黑龙。
几千年前,方满堂在云谷捡到孟鸣朝,几千年后,他翻开沉重的棺盖,又捡到了他。
兜兜转转,他们原来早就相识了千年。
他又是谁?
他是……方满堂。
他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