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入的瞬息,脚下突兀一沉,还好方拾遗经验丰富,早有预料,拽着孟鸣朝提气稳住,紧张地环视四下,没有松手。
孟鸣朝看了他一眼,眼里带了点难以言说的笑意。
身后被劈开的入口消失,低头一望,下方竟是……一间寻常的山间小草屋。
不是什么尸山血海,更不是什么阴煞之地,只有草屋三间,果园一处,环着竹篱,院门掩着,从这儿正好可以看到院中有几只喂养的鸡,正咯咯咯耀武扬威地叫着。
山间岚雾未散,晨风吹醒万物,炊烟袅袅升起,一切都寻常得不能再寻常。
方拾遗和孟鸣朝愣了愣,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料想过进来会面对无数杀机,单单没想到,竟会是这么一幅山野人家的情形,周遭没有半点杀气,反而宁和平静得让人不由自主地放轻呼吸,生怕打破这种静谧的美好。
这不是幻境。
幻由心生,以迷惑引诱为主,与进入幻境者的内心息息相关。
可方拾遗和孟鸣朝都对这幅景象一头雾水,毫无印象。
正琢磨着,下方忽然传来阵砰砰乱响的声音,炊烟里缠绕了几分焦糊味。“哗啦”一声,大概是泼水灭了火。
女子含笑的嗓音响起:“呀,你看你,满脸灰……”
还有人声?
方拾遗回神,注意到自己还和孟鸣朝牵着手,尴尬地缩回指尖:“下去看看吧。”
孟鸣朝长长的眼睫垂下,不自觉地勾了勾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身边人的体温。他略感可惜,但没多说,掐了个匿息诀,随同方拾遗落下。
两人刚落地,屋里就走出来两道身影——确切说,是高个儿那个半扶半抱着矮个儿那个,屋内浓浓的黑烟已经消失。
被扶着的女子无奈道:“都说我来吧,你看,这个月咱家烧了第几次了?”
随着她说话时偏头的动作,方拾遗看清她的相貌。
那是个生得很美的女子,柳眉弯弯,肤色胜雪,五官秀丽柔润,红唇带笑,整个人的气质极为柔善,像是一捧轻飘飘的柳絮、一缕缭绕在指尖的轻风,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好感。
虽然在说着责备的话,她的脸色依旧很温柔,手搭在腰间,小腹微微隆起。
旁边的男子身量颇高,穿着寻常,却掩饰不住满身贵气,五官极为俊美,眼角眉梢不经意间的角度颇为邪肆,却在看到面前的女子时,暗藏的满身戾气尽数被压下。
他混不在乎地擦了擦脸上黑乎乎的烟灰,轻声笑了笑:“哪能让你劳累。”
两人完全没有发现方拾遗和孟鸣朝,自顾自说着话坐到院里。男人小心翼翼地将女子扶着坐下,女子斜了他一眼:“我不劳累的话,吃你煮的东西更累。”
男人脸色一僵,悻悻道:“我哪知道……下个厨房居然比修炼还难。”
又说了几句,女子摸出帕子,仔细擦去他脸上沾着的黑灰,轻叹:“都怪我天资不好,不能辟谷,累你成天烦忧……”
“再说这种话我要生气的,”男人嘴上说着,眼睛却带笑,乖乖站着让她擦净了脸,弯腰凑到她隆起的肚子边,将耳朵贴上去,故作严肃,“雪娘,他踢你了,你看,咱们的儿子也不同意你说这种话。”
“见天说儿子儿子的,倘若是个女儿,你还不喜欢了?”
“我能看见嘛,”男人委屈死了,“就是个臭小子!我倒想要个乖乖女儿,最好同你一般。”
女子含笑点了点他的额头。
方拾遗摸着下巴在两人身边转悠,看他们旁若无人地聊着天,看了半天,总算看懂了:“……这是那尊妖王的记忆?”
魂飞魄散、身死百年后,长存于识海最深处的记忆竟还深深烙印在他的躯体里,影响到进入这里的人。
不知该为大妖的力量感慨,还是为这份深情感怀。
孟鸣朝的脸色不知为何有些奇怪,盯着男人的脸死死看着,没有应声。
方拾遗挑挑眉,颇有闲情逸致地摸出那把破扇子,挑起孟鸣朝的下巴:“小朋友,虽然人家长得好看,你也没必要这么紧盯着吧,世间少有的美男子之一你师兄就在你边上站着呢。”
“……”孟鸣朝啼笑皆非,“师兄,别瞎撩。”
方拾遗:“你小时候我经常这么逗你。”
“现在我长大了。”
方拾遗撇撇嘴:“不还是个小屁孩。”
说话间,男人又钻进了厨房。
方拾遗低垂下眼,看那位名为雪娘的女子哼着小调,捧着腮望着里面忙里忙外的人,眼神沉黯,片刻后,低低道:“世间传言,与大妖结合的女子妖媚艳丽、不知廉耻,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人族妖族痛恨彼此,当真会诚心在一起?况且大妖是妖族至尊,怎会喜欢一个灵力低微的女子,所以这段情被万人所憎。”
顿了顿,方拾遗轻声说:“可他既然留下这段记忆,必然是珍之重之。”
倘若不是生平印象最深,又怎会连这等琐碎杂事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段记忆与山中经年景致一般,安宁悠然,既无杀意,也无波澜。
因此也找不到跳出去的突破口。
方拾遗和孟鸣朝不得不静坐下来,旁观传闻里杀人如麻的恶蛟留下的最深刻的记忆。
而这些记忆里,几乎都和这位雪娘有关。
妖王名为玄蛟,隐藏着身份,假装是个寻常修士,与雪娘结为道侣后,便在此山中隐居修行。
雪娘的确天资不足,灵力不高,随着身子愈重,精力渐渐不济,越来越嗜睡。
妖王越来越坐立不安,他心里的焦虑随着记忆的铺展,传递到方拾遗和孟鸣朝心里,两人几乎能听到他的心声——人类孱弱的身体,到底能不能承受住妖族霸道的血脉?
这个孩子是上天的恩赐,还是一道劫难?
初为人父的兴奋渐渐褪去,伴随而来的是各种不安。担心雪娘生产困难,玄蛟已经不满家中那些寻常补药,经常出去寻觅灵物……即使孩子保不住,他也要雪娘好好的。
妖族对天材地宝的感应比人族敏锐得多,玄蛟做事也从不收敛,大摇大摆地到处挖灵药、杀灵兽,不久就被一队四处探宝的修士注意到,还恰巧被看到他由人化蛟、飞向云间的一幕。
——这种可化形的妖族已经几百年再未见到,一点血肉甲壳都是宝贝。
况且他还收集了那么多灵物。
那队探宝修士起了贪念,可惜玄蛟来无影去无踪,凭借他们根本不可能捕捉得到。
玄蛟也不屑于跟几个区区低微人族计较。
然而不知是不是天意作祟,没多久,那堆探宝修士循着罗盘,来到玄蛟和雪娘隐居的山上,见着这有人家,便来问路。
若不是怕雪娘寂寞,玄蛟其实可以施术让人永远找不到这里。
打开门的瞬间,那几个修士见到玄蛟和院内的雪娘。
玄蛟在所有大妖中年龄最小,千年前在与人族的恶战中虽手段毒辣,却没有人族弯弯绕绕的心思。
他眼神都懒得给那几人一个,专心在院中给雪娘喜欢的花浇水,压根没注意到那几人瞬间古怪的神情。
离雪娘临盆越来越近,玄蛟出门愈发频繁,最后一次出远门时,他布好防护结界,叮嘱雪娘不要离开院子,像往常一样离开。
他听说北海有种神草,想去摘回来。
玄蛟只离开了两天。
回来时……雪娘已经没了。
雪娘是被那几个修士骗出去的。
她本就心软,对人毫不设防,那几个修士在山中徘徊多日,其中几个瞧着眉目慈和的女修假装受伤,请求雪娘赠点伤药,给点水喝。
他们利用她的同情心,将她骗了出来,然后拿剑架在她的脖子上,逼她撤下院里的结界,将玄蛟采集的天材地宝都交出来。
那些东西在玄蛟看来都很普通,回来就用各种千奇百怪的手法炼了给雪娘吃,一点也没剩下。
雪娘慌忙说没有了,他们不信。
雪娘说自己解不开结界,他们也不信。
瞧着雪娘狼狈地捂着圆滚滚的肚子,那些人大骂着“恶心”,“叛徒”,“一个人族,竟与妖族行这种苟且之事”,又叫喊着“今日便替天行道”,在她的泪眼哀求中,一剑捅穿了她的心窝,震碎神魂。
觉得不够解气,又踢了几脚她的肚子,打着正义的旗帜,试了试确实破不了院外的禁制,不甘地离去。
大抵是玄蛟胡塞的那堆灵草灵花起了效,雪娘始终吊着最后一口气没有咽下。
玄蛟在北海寻到神草,心头莫名笼罩着点不安,没有多做停留,飞快赶回来,便见着了这一幕。
——数九寒冬,石阶上覆满冰霜,那些霜花都是血红的。他的雪娘毫无声息地侧躺在冰冷的大地上,脸色枯槁,满脸死气,清瘦的手指骨突出,死死捂着肚子。
玄蛟的脑子轰地一下就炸了。
世间传言大妖生来受天泽,因此无情无欲无善无恶,因此坚韧强大无所不能。
那一刻玄蛟却觉得,天塌了。
他像个凡人,手脚里森森窜着凉意,慌乱将雪娘抱起,不断地抚摸她的脸庞鬓角,擦拭那些凝固的血迹,往她嘴里塞灵药,拼命给她输灵气,小孩儿似的嚎啕大哭起来:“雪娘,你看看我,你睁睁眼看看我啊!”
却都是徒劳。
做什么,雪娘都无声无息地靠在他怀里一动不动,永久的睡着了。
他的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滴落在雪娘的脸上,缓缓滑落,温热的泪水也与凡人无异。
方拾遗不忍地别开眼,心里重得喘不上气。
书上说妖族是没有感情的,同一窝生的妖崽子为了存活,吃掉自己手足甚至父母的都有。
妖族当真没有感情吗?
玄蛟怔怔落了会儿泪,想起什么似的,咬破手指,用术法回溯此地发生的一切。
看着那几个修士正义凛然地呼喊着口号杀死无辜的雪娘时,他忽然发出声尖锐凄厉的哭嚎,眼中滚出了血泪。
是他害了雪娘吗?不是,是那些贪心不足的东西。
但也有他的过错。
那滴血泪唤起了雪娘最后一丝残存的生气,她勉强睁开眼,气若游丝地叫:“玄蛟……”
她想抬手摸摸他的脸,叫他别哭,却连这个动作都做不到了。残存的灵力将她的一点魂魄锁在躯壳里,而这具躯体,已经死去多时。
玄蛟颤抖着握住她的手,不顾那手上沾满血污泥污,将它覆到自己脸上,哽咽着:“对不起,对不起……”
“不怪你,”雪娘的声音更小了,几乎只有嘴唇在蠕动,“我,我早知道你非人族,可是我……好喜欢你呀……”
她说着,露出淡淡笑意:“我本来,只是个,小家族里,灵力低微的奴仆……遇到你真好,真的呀,不要哭了,玄蛟……”
大妖的悲恸引起了天地共鸣,阴雨不知何时绵绵而下,雪娘眼中那点神采缓缓散去。她挣扎了两天,就等着和玄蛟说这最后几句话。
到最后,她无限留恋地动了动嘴唇,看嘴型,是在说孩子。
她的修为低,被那样残忍地杀害,死之前又逆天吊了口气,魂魄几乎散得无影无踪。
玄蛟骨子里都在发冷。
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这……可恨的,与天地同寿的,漫长的余生,再也见不到她了。
方拾遗眼睁睁看着这位修为深不可测的妖王呛咳一声,吐出了一口血。
大妖本不是善类,几千年前曾是妖族在战场上的主力,心狠手辣,被封印千余年醒来,那股冷血才堪堪被雪娘捂热,又凝固了回去。
玄蛟抱紧雪娘,想站起来,忽然察觉到她肚里的孩子竟有微微的动静。
他愣了愣,眼里染上癫狂,亲手剖开雪娘的肚子,将孩子抱了出来。
流着一半大妖血脉的孩子顽强地存活了下来,安静地哭不闹,睁大眼看着染满血的父亲与母亲,似乎还未出世时,就知晓了一切。
玄蛟将那个带着无数记忆的小院藏好,将雪娘的尸首保存在一个冰棺内,放入极北之北的冰层底下。
临走前,他轻轻吻了吻她的眉心,温柔地低喃:“雪娘,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