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种话。
方拾遗快麻木了,摸了摸腰间的望舒,眉目不惊:“杜长老有话不妨直说,这么一惊一乍的危言耸听,晚辈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杜长老:“……”
杜长老怫然不悦,不过静默几息,还是开了口:“上回见到那个姓白的和陆汀迟,我就猜到了——他们是不是对你说,他们与方谢红有旧,在你父母双亡后寻你多年,将你带回山海门?”
方拾遗抿了抿唇,没有回答,但是这个态度已经说明了答案。杜长老轻嗤一声:“费尽心机地哄骗你,让你因由此对山海门感激涕零、忠心耿耿,对他们言听计从,当真打的一手好算盘。”
“……你在说什么。”
杜长老背着手,慢慢踱步走近方拾遗。
这个破败的院落凄荒无人,在严寒的北境竟然生了不少杂草,从石缝里钻出来,踩过时簌簌有声,仿佛草木有灵。
直走到方拾遗面前,杜长老面带异色:“没错,他们的确是方谢红的朋友。我也是。”
方拾遗失笑:“看起来不太像。”
“你父亲当年进古战场时,是与我一道的。”杜长老没有理他,自顾自说下去,“我们渡过重重杀阵,抵达云谷,他用自己血打开了星湖下的通道,我守在外面。他出来时,告诉我宝库的门打不开,有一柄剑守在祖祠之外,被他带了出来……那把剑就是方家祖上的神剑‘刺离’。”
方拾遗眼皮一突。
除了他和孟鸣朝,世上还知道神剑刺离早就被带出来的,应当只有温修越和陆汀迟,或许还有白城主。
——星湖,祖祠,神剑。
与他知晓的几乎一致。
“离开古战场后,你父亲心事重重,说要去见老朋友。陪他进古战场,我也受了些伤,便先回了北天宫闭关,待出关时,就听闻你父亲陨落的消息。”
“你父亲修为高强,又古道侠肠,虽有些乖离,但与人交好,和人结仇不多。我心存疑虑,追查下去才知道,他与你母亲是被几十名修为高深的修士袭杀,与他交手的都是熟悉他的功法路数的,下手太狠,甚至没有留下全尸……他离开古战场后,去了白玉京和山海门。”
听到熟悉的地方,方拾遗眼睫一颤。
“知晓情况的人逐个被人杀害,上一个死的,还是鹤鸣庄一位修为与我不相上下的长老。天下能轻易诛杀他们的人不多,能杀他们,自然也能杀我。我自认懦弱,惜命不敢出声,行事低调,也得多谢你爹当年未曾向某些人透露是我与他一同进入古战场的。”
杜长老顿了顿,“言尽于此,信不信看你。山海门近年来愈发势大压人,我愧对你爹,告诉你这些,算是了却个遗憾。往后不必再见。”
说完,他转身便毫不犹豫地离开。
方拾遗面色微沉,也没叫住他多问几句。
从在古战场出口那一遇,到今日,这位杜大长老句句针对山海门,甚至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想找的仇人,不是那些漏网之鱼,而是自己的几位师门长辈。
方拾遗盯着他离开的方向,半晌,木着脸,给予了杜长老方才那番话回答:
“鬼才信你。”
结束这场不清不楚、还让人心里不痛快的夜谈,方拾遗顺着原路返回。之前离开时将鸣鸣塞给了孟鸣朝,他循着心神联系,往山海门弟子休憩的地儿走,路上遇到一队夜巡的弟子,见到是他,兴冲冲地打招呼:“大师兄!你当真回来啦!”
方拾遗顺道嘱咐:“都小心点。”
队伍中有个青年,不住地瞅着他,憋了会儿,小声道:“大师兄,你能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
方拾遗觉着他有些眼熟,却不太想得起来,含笑冲他点点头,错身而过。
走到孟鸣朝休憩的那间小院子,方拾遗推开门,满院的灯都熄了,院中的桌边却等着两人,桌上放着两坛酒。
祁楚见他来了,倾倒一杯:“我们师兄弟几人许久没有聚首了,师兄来得走得急,来得也急,这一杯算此先的饯别酒,也算接风洗尘。”
萧明河板着脸:“废话那么多。”瞅了眼那杯子,又嘀咕,“你给他倒那么多作甚,一杯就倒了。”
方拾遗双手揣在袖里,嗅着风中传来的酒香,连日来心里的烦闷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他上前坐下,接过那杯酒,刚想喝,周遭屋里的灯忽然亮了。窗户屋门被推开,一群弟子笑嘻嘻地钻出脑袋:“嗨,老早就看到二师兄和三师兄在这儿等着,原来是等大师兄。”
“不厚道啊,偷偷喝酒不叫我们!”
“是白玉楼的‘一江春水’?我以前跟着爹娘去白玉京时隔着老远嗅到过这味儿。”
“哇我也想喝!”
哗啦一下,装睡的全涌了出来,围在三人边上,眼巴巴地瞅着他们。
祁楚故意将脸一板:“不行,明日你们还得继续巡防备战。”
一个小孩儿小小声:“可是大师兄二师兄和三师兄都在喝啊……”
方拾遗哈哈大笑,将百宝囊中的存货全部掏出来摆桌上:“不许贪杯,谁要是误了事,回去抄一百遍《山海经史》。”
“哎呀都不上易先生的课了,大师兄还吓我们。”
“我宁愿对上魔族也不想抄书写论文……”
“我也是我也是!”
身边嘻嘻哈哈闹成一片,方拾遗端坐在内,喝了口酒,咂咂舌,瞥向某间屋子,扬声喊:“小师弟,出来。”
几息之后,孟鸣朝推开屋门,走出屋门,没什么表情地看向这边,却没走过来。
月色之下,他只穿着单薄的中衣,一身清寒的雪白,长发披散下来,素白的脸庞上却不柔和,清清冷冷的,与此处格格不入。
众人静了静。
半晌,忽然有个小弟子笑眯眯地开了口:“小师兄,过来啊,大伙儿许久不见了。”
“是啊是啊……”“上次见面还是在易先生的课上,那时大家还对北境前线懵懵懂懂,一转眼自己都上阵杀敌来了。”“小师兄也过来喝两杯呗。”
孟鸣朝抱着手倚在门上,静静地看了会儿众人,目光在方拾遗脸上流连片刻,还是走了过来。
方拾遗托着腮,看其他弟子笑呵呵地招呼着他,放心下来。孟鸣朝还是不排斥与其他人接触的,先前不过因为常在他身边,只看得见他了。
萧明河扫了眼那边,不阴不阳地哼了声:“出去一趟,你倒是懂得撒手了。”
“对了,我也想问,师兄你和小师弟吵架了?怎么气氛这样怪怪的?”
方拾遗道:“你看我像是有脾气的吗?”
“……”萧明河喝了口酒,轻轻吐出口气,“虽然不想多问,不过有的事不得不问。方拾遗,小师弟是怎么回事?他的灵力不是很低微吗,整天病歪歪的。你给他吃什么药了?怎么一回来就变得那么厉害?”
“倘若我没有算错,当时围在二师兄身边的魔族有二十一个,师兄去杀了那魔女,剩下二十个,小师弟只用了……两招。”
三人布下隔音结界,说话时祁楚复杂地望了眼孟鸣朝:“魔族生于北地,与妖族相似,天生体魄强健,出生就有魔气灌体,与妖族唯一的不同就是普通魔族长到一定年龄,此生便不会再有寸毫进步。但即使如此,寻常修士想对付魔族也很难,就我和二师兄,要斩杀魔族,也得小费一番功夫。”
“你不会让他走什么歪路子了吧?”萧明河比较心直口快,不像祁楚那样迂回,听烦了祁楚的委婉,直言问。
“想哪儿去了?”方拾遗无奈,“我哪儿舍得。”
“那小师弟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到半年,居然有这般境界?”
“小鸣朝的身份不一般,”方拾遗顿了顿,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娓娓道出,“药谷的洛知微替他把过脉,他不是生病,而是怀有暗伤。”
“你不会是想说你帮他消除暗伤后顺便破解了什么封印所以小师弟现在这么厉害了?”萧明河瞪大了眼,“方拾遗,你逗三岁小孩儿呢?”
方拾遗大喜:“不愧是二师兄!一猜就中!”
萧明河:“……”
“不然呢?”方拾遗悠悠地抿了口酒,“你还有其他的想法?说出来我借鉴借鉴。”
祁楚已经听懂了方拾遗的意思,笑了笑,拍拍萧明河的肩:“好了,二师兄,别问了,就是如此。”
萧明河拍开他的手,盯了方拾遗一阵,勉强接受了这个敷衍的说法:“行,那你和他怎么回事,走之前还亲亲热热的,回来这么疏淡?”
“……”方拾遗心道,又不是我的原因。
当日在苦海之下,说开之后,拿到苦海精,海底乱成一片,孟鸣朝也无法带方拾遗上去,两人被成片诈尸的尸骨追杀个不停,起初手忙脚乱,方拾遗还没注意到孟鸣朝的态度,待习惯之后,他就能一边逃跑一边观察孟鸣朝的表情。
这小孩儿太倔,又不愿放下那些心思,被发觉和黑袍人是一体的之后,就不再靠近他了。
好像生怕他看见他就会想起黑袍人,又想起在山洞里的事,继而对他也心生厌恶一般。
“小孩子长大了呗,”方拾遗心里郁闷,随手撤了结界,“这个年纪的小孩儿不都这样,不听大人的话,叛逆乖张……唔,和二师弟当年就很像。”
“刚回来你就想打架?”萧明河黑了脸,冷冷问。
旁边的人听到了,立刻起哄:“打啊打啊。”
“好久没见大师兄和二师兄切磋了。”
方拾遗挑挑眉,笑眯眯地问:“真想看我们打?”
“想啊想啊。”
一片呼声里,方拾遗和萧明河起身,各自拔剑。
其他人握拳瞪眼,呼吸放轻。
岂料起手式还没出来,院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五长老萧凛的声音传来:“这么晚了还没睡!胡闹什么!”
方拾遗嘶了声,二话不说,一把拎起孟鸣朝就跑。
不等院门被踢开,众人哗啦一下作鸟兽散,瞬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留下拔出剑懵然的萧明河,和一脚蹬开院门阴沉着脸的萧凛。
萧明河:“……”
这群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