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拾遗猝不及防一出手,让三人齐齐僵住了。
方拾遗腾腾的杀意都收了回去,差点没握住剑,有些茫然:“你……”
相识多年的黑袍人那张总是烟笼雾遮的脸露了出来,五官比孟鸣朝更成熟些,漂亮精致得过分,昳丽之气被某种凛冽的威严压下,叫人不敢逼视。
他和孟鸣朝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黑袍人是什么人?万妖俯首、与魔族勾结害师父中毒、几次三番意欲夺取孟鸣朝姓名的人。
他与孟鸣朝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师父也曾说过他们俩有关,现在迷雾散开,他们竟长得如此相似,莫非是……兄弟?
孟鸣朝是妖族?
方拾遗忽然明白过来。
难怪孟鸣朝会害怕让洛知微探清他的脉象,难怪他隐藏的实力那么强,难怪他对妖族语言一点就通,师父和三师叔的行为也有了解释,以往许多小细节浮上心头,多少都能看出别扭。
也难怪,在荒城遇到那只狐妖的时候,孟鸣朝会期期艾艾地试探他对妖族的态度,在古战场里时,又会因为黑袍人一句耳语僵在原地。
原来如此。
孟鸣朝是何时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察觉到扶着自己的那双手在发颤,方拾遗顿了顿,回头觑了眼。孟鸣朝的脸色煞白,嘴唇在发抖,他甚至不敢看方拾遗一眼,声音艰涩得像是要哭出来了:“师……师兄……”
他在恐惧。
在害怕方拾遗会因为猜出他的妖族身份,进而排斥、厌恶他,将他抛弃。
纵使从术士族的长老口中听到些许往事,可记忆尚未恢复,那些故事像是别人所经历的,听过就罢。在现世,他依旧是个流浪多年、混混沌沌的流浪儿,神智自遇到方拾遗时才清醒,统共不过十几年。方拾遗将他带回了山海门,给予了他所有的温暖。
他只有方拾遗了,万一方拾遗真的不要他……该怎么办。
方拾遗稍微一愣,就明白过来,过了起初的震惊,他冷静地拍了拍孟鸣朝的手。旋即握紧了剑,重新看向黑袍人:“一点变幻之术就想唬住我,阁下未免太轻视我了。”
不知为何,黑袍人的脸色也有些发白,听到他的话,慢慢明白过来什么,冷笑一声:“你待他还真是……”
余下的话没有说出口,望舒嗡鸣一声,横扫而去。黑袍人似乎有些忌惮望舒,又不想伤着方拾遗,只一味躲闪,并不反抗。
“起!”方拾遗并不手软,抛出腰间铁扇,两件法宝呼啸而去,破空之声刺耳。
绝不能让这黑袍人再出来坏事了。
云谷一役,死了那么多修士,数百亡魂就此被困在古战场中,不得超生。而古战场内煞气每增一分,束缚的大阵就更摇摇欲坠一分,再怎么加固也是徒劳,就如乞儿衣上的补丁,再怎么添补,总有新的漏洞,越补越显得残破。
况且师父那笔账还没清算完。
孟鸣朝方才也受了点伤,呼吸急促:“师兄,我……”
“你什么?”方拾遗瞥他一眼,用神识牵引,以剑逼退黑袍人,神出鬼没的铁扇咻地一下,破开了黑袍人肩背,飞溅出一片血。
“……没什么。”
孟鸣朝微微笑了笑,灭顶般浑身冰凉的感觉缓缓褪去,抱紧了方拾遗的腰,轻声说:“你真好。”
“不打架就起开。”方拾遗被他说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活了二十多年,还没人这么缠缠绵绵地在耳边说句“你真好”,肉麻兮兮。
也就这小崽子能说得那么顺溜了。
见两人在那亲亲我我,黑袍人动作一顿,脸上要笑不笑的:“两位感情倒是不错。”
“比你好。”孟鸣朝一甩袖,用妖力托住方拾遗。苦海原本会将御空而行的修士吸进海中,却似乎认识孟鸣朝的妖力,他松开手,方拾遗并未摔进水中。
这下不用束手束脚,师兄弟俩再次配合着攻向黑袍人。
孟鸣朝一参与进来,黑袍人就不再那样悠哉悠哉的陪方拾遗戏耍,微带恼怒,缓缓抬起手,底下的海水便随着他的动作沸腾起来,一排灰色的海水铺天盖地而来。方拾遗猝然被扑了一身水,还没躲开,就发觉黑袍人竟然顺着海水遁来,直逼他身前。
望舒应召而至,电光火石之间,“噗嗤”一声轻响,长剑贯穿了黑袍人的心口。
黑袍人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似乎有些惶惑不解,低头看了眼身上贯穿的伤,嘴唇动了动:“你当真……下得了手?”
方拾遗微蹙着眉,盯着近在咫尺的、与孟鸣朝一模一样的脸,有些厌恶地撇开视线,冷冷道:“你死不足惜。”
轻飘飘几个字落入耳中,却重若千钧。孟鸣朝隔得远远的听到,手指不安地蜷了蜷。
方拾遗真的很讨厌黑袍人。
以他的心软程度,还是第一次这么痛下杀手。
绝对,绝对不能让方拾遗知道他和黑袍人……就是一个人。
黑袍人却笑了起来,鲜血从他的嘴角蔓延出来,他的瞳孔也带着点疯狂的猩红。恶念与本体有相连,却总是恶念能与本体感同身受,本体察觉不到恶念想法,然而这一刻,孟鸣朝忽然感应到了什么,脸色骤变:“师兄,离开他身边!”
——晚了。
黑袍人竟然拼着让长剑再刺入自己的身体几分,扑过去一把抱住方拾遗。下一刻,“扑通”一声,两人一起坠进了苦海。
咸湿的海水蔓延过头的瞬间,方拾遗脑中“嗡”的一下,神识好像就被剥离了。灵力被束缚在灵脉内,凝滞着无法流动,身体也僵硬起来,只能任由身体向海底飘荡。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窒息感濒临爆棚前,唇齿被人撬开,渡进了一口气,心肺要炸开的感觉稍缓,神识却越来越模糊。
方拾遗感觉自己好像走在云端。
眼前是迷迷蒙蒙的白色世界,还有许多紧锁的大门。他像个初生的孩童,好奇地打开其中一扇。
久远的、带着荒凉气息的记忆便像被撤散了豆子,哗啦掉了满地。
方拾遗在吵嚷声中茫然睁开眼,眼前是一条黑色的、细细长长的……小龙。
虽然只有他的小臂长,但确实是一条龙。
小黑龙缠在他的手臂上,爱答不理地瞅他一眼,将头趴回去。四周的吵嚷并未结束,方拾遗控制不了身体,只听到从自己口中冒出一句话:“嘿,这群小子,又打起来了。”
是极为年轻,甚至有些稚嫩的少年声线。
说着,他懒洋洋地坐起来,方拾遗才发现,这是一处屋顶,极高,站起来时,这具身体看到的一切,也钻进了他的脑海。
他看到连绵成片的屋檐,热火朝天的校场,远处的古钟悠悠撞响,风从更远处的峡谷吹来,裹挟着凛冽之气,直扑到这片小城的入口——那儿伫立着一块巨石,虽然看不到正面,方拾遗却知道,上面写着“云谷”二字。
一派热闹荣华之境,非几千年后的荒凉破败可比。
这里是方家的祖宅。
那么被他上身的这个人,恐怕就是老祖宗阁下了。
方拾遗莫名其妙。
明明上一刻他还在苦海之上和黑袍人缠斗,被对方拖着坠进了海中,怎么下一刻就莫名附身了?
还是……这段记忆就隐藏在他脑海深处?
不待多想,这具身体已经跃下屋檐。下面几个少年推推搡搡的,正在吵架,一见他来了,立刻围过来,委屈地叫不平:“大公子!阿桑他抢我猎物!”
被他指着的少年呸:“猎场里的猎物是共有的,谁先下手就是谁的,我箭术比你高超,怎么就成抢你的猎物了?”
“那只灵兽我追了两个时辰!”
“追了两个时辰也白搭,谁叫你箭术差,将来上阵杀敌,哪只妖族给你追两个时辰。”
“你!”
“哎,”方拾遗察觉到自己似乎笑了一下,不紧不慢地逗弄了下缠在臂上的小黑龙,徐徐开口,“我教过你们什么?”
几个少年一愣:“呃,团结友善……”
“亲如一家!”
“众志成城……”
“屁。”方拾遗听到自己说,“我教过你们,光耍嘴上功夫没用。好好动手,不要动口。”
众少年:“……”
“去校场里打过再回来说,吵得我午觉都没睡好。”
少年方满堂打了个呵欠,说完也不理傻眼的几个小师弟,晃晃悠悠地走向回廊。
“哎,明明。”
他戳了戳小黑龙,“你说我爹我娘怎么还没回来?这一场打了好几个月了。”
小黑龙的眼睛是淡金色的,撩起眼皮看着他,用龙角蹭了他一下。方满堂唔了声:“我也不是那么想着他们回来,见天催我修行用功,将来接替他们的位置……我可不想接这个烂摊子,我还想游历四方,去见识见识极北之北的冰原呢,可不想被这些东西束缚在云谷,这不是还有我二弟在吗……”
少年嘀嘀咕咕的,全然没有心怀天下的大义,只有属于这个年纪的不满抱怨。
他搂着小黑龙回到自己屋,睡不够似的又抱着小黑龙倒回去睡了一回。不多久,屋门忽然被人敲响,雷点似的咚咚咚响个不停。
方拾遗心里无端漏了一拍。
少年不满地睁开眼,慢吞吞去开了门。
来人是方家的家仆,他一脸惊惶:“大公子,您,您快随我来……”
“怎么?”方满堂挑挑眉,“我爹我娘回来,又要抽我鞭子了?”
家仆咽了口唾沫,艰涩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大公子……”他的声音发颤,“家主和夫人得胜归来的途中,被妖族偷袭……陨落了。”
方拾遗脑中一空。
他甚至没注意将小黑龙掉到了地上,张了张嘴,和少年一起出了声:“你说……什么?”
※※※
otz不好意思,回家后水逆不断,天天都有各种新鲜的麻烦事,比如昨天突发肠胃炎,家里没别人在,我挺尸了一天半才缓过来……(。虚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