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片深林,又转进一处山洞狭口时,已经离捡到小孩儿的地方近千里。
附近景色已经彻底变了个样,方拾遗走在后头跟着,实在惊奇,心想:这小孩儿可真够熊的。
这么一丁点的孩子,居然跑出家门这么老远,还没被什么东西叼去吃了。
还是孟鸣朝好,小时候乖巧安静,很少叫人操心,也好养活,喂什么吃什么。等冬日一到,就像只犯懒的小猫儿,不熊也不怎么闹,就软乎乎地趴在他怀里背上打盹儿。
就是长大了欠收拾。
乱七八糟想了一堆,前方有光若隐若现,走了几步,豁然开朗,术士一族的栖息地展露在了方拾遗面前,一览无余。
山口之后,竟然是一棵高得几乎捅破天际的古树,恐怕有几百人合围粗,一眼望不到边。古树粗壮如蟒蛇,深深扎进地底,又从地底攀出,延伸到四处。
树枝之上甚至可供小孩儿玩闹跑耍,而术士一族就住在一根根突出的树枝之上,小木屋一眼望不到尽头。
跟孟鸣朝怀里那孩子一个打扮的人或坐或立,在树枝上、树根上、地底下,怡然自得,像是寻常的人族村落,抽着烟杆,说着闲话。
注意到方拾遗和孟鸣朝,族人们跳了起来,摸出武器,警惕地望着他们,吐出串串听不懂的语言。
孟鸣朝挡住方拾遗,提出怀里的小孩儿,用术士一族的语言简单地说明了捡到这小孩儿的前后经历。
小孩儿正吃着方拾遗给的糖,闻声抬起头,茫然地瞅着自个儿的乡亲们。
乡亲们打量了他一会儿,半晌才想起村里真有这么个孩子,对两人的敌意就消了几分。有人猴子似的往树顶窜去找族里的长老,其他人则犹犹豫豫地靠过来,好奇又害怕。
小孩儿吃完糖就翻脸不认人,挣出孟鸣朝的怀抱,回头瞅了他们俩一眼,一溜烟跑向古树。
一群人围过来叽叽咕咕,方拾遗半句也听不懂,偏生这些人脸上也画着奇怪的图腾,要看表情委实有些考验眼力。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语言,什么也掌控不住把握不了的感觉。方拾遗不由自主地往孟鸣朝身边靠了两步,小声问:“他们在说什么?”
孟鸣朝被吵得烦,冷着张脸把人全吓跑了,一板一眼地道:“他们问我们从哪儿来的,来干什么。”
还有大胆奔放的表示“你身边这个小哥长得不错,多少灵石一两卖啊,我买个全的回去用用”。
孟鸣朝听得青筋直蹦,不动神色地封了几个人的口,让他们嚷嚷不出话,轻吸了口气,压下怒意,继续说:“他们让人去找长老了,马上就到。”
方拾遗点点头,见人全跑开了,略放松了点,靠着棵树,耐心等待。
没多久,从树顶下来几人。当先那个穿得稍微多一些,衣物比起其他人来说算得上繁杂,头上戴着树叶与花编织的花环,应当是所谓的长老,却年轻得不像样,脸上画着碧色的图腾,隐隐可见俊俏的五官。
族人们恭敬地散开,让出条路。
方拾遗瞅着这位长老,心里闪过一丝古怪的熟悉感。
隐隐绰绰的,稍纵即逝,没有给他太多机会去寻根究底。
方拾遗活了二十来年,不说天纵奇才、过目不忘,但扫过一眼的面孔,基本都会有些印象。
他可以确定没见过这位长老。
那缕怪异的熟悉感又是从何而来?
孟鸣朝也愣了愣,警惕地盯着这位怪异的长老。
年轻的长老走到他们面前,挥开族人,握着权杖,慢慢开了口:“我就知道,终有一日,你还会再来。”
“……你说什么?”孟鸣朝怀疑自己听错了。
长老以右手抚胸,微微弯腰,似乎一个古老的礼仪:“尊上,您会想起来的。”
这个称呼让孟鸣朝想起那个黑袍人,脸色冷下来:“不要这样叫我。”
方拾遗满头雾水,扯了扯孟鸣朝的袖子:“怎么还不高兴了,你们俩吵架了?说什么了?”
孟鸣朝压下突如其来的怒意,垂眸望着方拾遗搭在他袖间的手,想起以往这样做的都是自己,心里一软:“他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方拾遗心想你当我傻的:“他问题可真多。”
孟鸣朝当没看懂他的表情,补全上一句:“我说是道侣。”
“下辈子吧。”方拾遗想踹他一脚,忿忿收回手,“倒霉孩子。”
孟鸣朝眼里浮过笑意。
长老的双眼凝着一泊翠色,像是倒映着树影的最纯净的碧水,眨眨眼,歪了歪头,一点也不庄重稳重:“你们这次来,想要什么?”
好像他等了很多年,就等着说这句话。
很多话不方便当着众人的面说,孟鸣朝忽略他那些话,开门见山:“翠木精华。”
长老盘着权杖的手一顿。
周围看热闹的族人们先是一怔,随即惊恐愤怒喷涌而出,又蹦又跳地叫骂起来,甚至还有去摸腰间的刀的。
方拾遗犯嘀咕:“这是捅猴子窝了?他们怎么了?”
长老缄默不语,孟鸣朝侧耳听了半晌,给出解答:“翠木孕育出来的山精,是他们一族的神圣之物,他们脸上身上的图腾就是它。”
陌生人上来就讨族中圣物,能不被骂吗。
方拾遗换位思考,很能理解——只是这语言不通的,偏生孟鸣朝还是个小棒槌,怎么劝服人家?
正要打起精神,让孟鸣朝译一译,长老忽然沉沉地叹了口气,可惜这张过于年轻的脸上实在看不出什么肃穆。他冷声说了句什么,转身朝古树走去。
“他让我们跟上。”孟鸣朝有些不舒服。
若隐若现的熟悉感萦绕不去,这个长老说话行事更是诡异。
方拾遗没想太多,拉着孟鸣朝跟上:“发什么呆?走走走。”
“师兄……”孟鸣朝无奈。
方拾遗的性格里存着过于天真的善意,对许多事物都不太防备。这棵古树是人家的地盘,他也不怕上去了被扒皮抽筋。
这样的方拾遗,不好好守着,非得出事不可。
两人跟上长老,在神色各异的族人注视中攀上树顶。爬到接近树冠的地方,有一栋小楼,大概就是长老的居所。
长老挥退跟来的族人们,望了会儿远处。苍茫的苍山树林像是用树木织就的毯子,深深浅浅,烟笼成翠,风拂过这片大地,却撼动不了亘古长存的苍林。
在这里,看不到中洲大陆,看不到那些高山与峡谷,河流与平原,也看不到东方的苦海,南方的山海门,北方绵延数千里不绝的北境关,森然冰冷的北海与魔族。
这里除了树还是树。
他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领着方拾遗与孟鸣朝走进了小木楼。
木楼里倒是没什么诡异的图腾纹样,摆满了书架。微光从一扇窗户处漏进来,四处静悄悄的,连鸟鸣声也无。
长老走到书架边,背对着两人,翻着书看了看,忽然开口:“你们为什么想要翠木精华?”
——这一开口,说的居然是一口中州大陆人族通用语言,虽然话音有些奇异,咬字却很清晰。
方拾遗一惊:“你……”
孟鸣朝想到刚才当着他的面哄骗方拾遗的话,嘴角抽了抽。
“曾经有中州修士来过此地,”长老悠悠道,“我族在此千年,又不是不开民智,怎会一点都听不懂。”
方拾遗收起震惊,略一思考,肃容道:“在下方拾遗,这位是我的小师弟。我家小师弟脾气不好,说话不中听,还望长老见谅。”
长老的头发很长,几乎垂到脚踝边,他转过头,盯着方拾遗,神色有些复杂:“我听说过你。”
方拾遗道:“既然听说过我,长老应该也听说过家师温修越。”
“知道,铸造知祸剑的剑鞘时,他还来过苍山。”长老饶有兴致,“怎么,他出事了?”
方拾遗也不再刻意避着孟鸣朝,直言道:“家师率众抵御北方魔族时,被人偷袭下毒,我寻来药方,需要翠木精华。”
长老忽然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天真烂漫:“哦?那又关我族何事?”
不等方拾遗说话,他踱步走到近前,几乎有些咄咄逼人:“不管你们是与妖族还是魔族争杀,抑或内部自相残杀,都与我族扯不上干系。我族躲在深山中,就是不想参合你们的破事。魔族与妖族太远,也寻不到此处,我族好好的,凭什么要将圣物交给你?”
方拾遗定定看着他:“长老未免太过笃定。家师是军心顶梁柱,他倒了,人族必然会溃败,守不住这万里苍山,妖族与魔族也迟早会找过来,长老应该明白,世间众人对术士一族的起死回生术都很有兴趣。”
长老被说中心事,抿了抿唇,年轻的眉眼间多了几分阴戾。
孟鸣朝瞅着文文弱弱,说话也温声细语:“师兄跟他费什么话,不如直接将这儿翻个底朝天,将东西找出来。”
方拾遗头疼:“别添乱。”
长老也不生气,只看了他一眼,换回本族语:“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样。”
孟鸣朝语气凉凉:“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长老一笑之后,语调又恢复轻慢,“唇亡齿寒的道理我也懂,但是翠木精华太过珍贵,要我给你们,可以,但你也得给我一些东西。”
孟鸣朝皱了皱眉:“你想要什么?”
长老点了点心口:“血。”
方拾遗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
长老并不理他,自顾自继续说:“我还要尊上的一个承诺。”
孟鸣朝安抚地拍了拍方拾遗的肩:“师兄放心,你想要的东西,我都会交到你手里。”说完,偏头去看长老,“什么承诺?”
长老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要尊上许下诺言,此后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动我族人分毫,并且保住他们。”
孟鸣朝明白了:“你要我用心头血起誓?”
用心头血起誓,若是违背誓言,就会受到反噬,一生都将承受灵魂噬咬之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算死了,亡魂也得不到往生。
因为太过恶毒,这个咒术被列为禁术。
没人会自愿想发这种誓。
长老凝重地点点头。
方拾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点烦躁:“你们又在说什么鸟语?”
孟鸣朝含笑眄了他一眼,嘴角弯了弯,轻快地做出回答:“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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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回家不更新,要坐好久的火车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