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山脉横跨中洲大陆,由东至西,堪堪将中洲切成两半。一边是人族休养生息的繁华之所,一边是荒芜苍凉的无人之境,几千年前,妖族便栖息于苍山与另一边大陆上。
最初的时候,两族的仇怨并没有那么大。
直到有残暴的妖族发狂,下山屠了人族城池,人族修士怒而将其扒皮抽筋,投入炉中,偶然发现,妖族的内丹与血可入药,坚硬的鳞片利爪可炼器,就肉炖一锅,有的还能让凡人延年益寿。
被杀死的妖在妖族里地位不低,而人族又起了贪念,双方的争斗一触即发,纠缠了几百年,被数量和先天优势压制的人族渐渐处于下风。
妖族侵入这一方大陆,对凡人大肆屠杀,人族也终于团结起来,以几大门派和世家为首,将妖族赶了回去。
随即有一族不畏妖族凶残,举族迁至两族的交界处云谷,在那儿一守又是几百年。
当年群妖混乱,不仅人族有内讧,妖族也有。大妖聚天下灵气而生,生来神通广大,七只大妖各占一方,谁也不服谁,后来打着打着不知道怎么就滚到了床上,你滚我我滚你……没操守的妖族相当混乱,诞下了并非天生的大妖,大半不知道谁是谁的孩子。
到方满堂那一代,世间统共只剩下六只大妖,其中还有两只是亲戚,一条黑龙,一条毒蛟。
毒蛟和黑龙都是先天大妖结合后生下的,在那群大妖里是最年轻的,甚至比方满堂还小。
方满堂虽是家中大儿子,但无心修习,整天漫山遍野乱跑,气得族中长老吹胡子瞪眼。有一次在云谷山后的一条河边玩儿,捡到了条黑蛇,见它受伤,就带回家悉心照料。
那黑蛇有灵智,脾气臭,对谁都爱答不理的,捉虫子给它也不肯吃,只吃灵果。
黑是黑,但黑蛇上鳞片纹理极为漂亮,只有成年男人的拇指粗细,眼睛是淡金色的,在黑暗中宛如明灯,还挺可爱。
方满堂懒得给它取什么好听的名字,半夜醒来见着黑蛇在床头眼睛亮亮的,干脆就叫它明明。
后来有一天,明明消失了。
方满堂的父母也死在了和妖族的交战中。
方大公子一夜之间成长,护着幼弟,扛着重担,守着云谷。
他生于云谷,直到死,也是死在那儿。
……
夜风砭骨,今夜没有下雪,也没用乌云,一轮寒月挂在天际,仿佛是用刀剑削成,尖锐逼人。
破庙的顶都没了,庙里供着的也是个没脑袋的看不出何方神圣的泥塑,方拾遗进来时翻出破碗,塞了俩果子往供台上一放,权当是打尖儿费了。
翻完手里的古书,他小心翼翼地吹了吹上面的浮灰,回到封皮上,瞅着《方满堂记》几个古字,心想,还真没想到能在宝库里翻到这个。
云谷大战并非单指在云谷大战,与妖族的战火实际上点满了整个中洲,那一战极为惨烈,不少宗门世家湮灭成灰,余下的几乎都是年轻一辈,流传下来的东西实在不多。
尤其是关于方家的。
瞅着自己“前世”经历的感觉又新奇又有趣,可惜方满堂年纪轻轻就当了方家家主,记这个的大抵是方家某个外门弟子,没机会再接近他,记录中断在方满堂的父母战死那一年就没了。
方拾遗颇为遗憾,把书放回去,闭上眼摸了摸手上的戒指,神识沉浸进去,望着琳琅满目的方家宝库。
灵石堆成小山;法宝丹药遍地都是;修习功法确实很多,还有很多古法炼药方与古阵法符文修习书。
可惜丹药多半灵气走失了,古时与现在丹药也不一样,不知道有什么功效,药不能乱吃。
法宝虽然遍地都是,却多半受损,应该是当初方家族人的。方家当初处在与妖族迎面的第一线,法宝更迭速度快,能留小半能使的法宝就算不错了,而且这些法宝基本都是针对妖族炼制的。
一个修士一生只能坚持修习一部功法,纵使中途弃而更换,最多两部,这么多当真没必要,藏着这么多还不如回去捐给藏书阁。
炼药与炼器布阵考验耐性与悟性,还是古语,几年琢磨一个阵法几个药方就不错了,贪多嚼不烂。
整个宝库最有实用价值的就是那堆灵石了。
方拾遗体验了一把暴富的感受,收回神识,摸摸下巴,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拼了命也想要这些东西。
外物始终是外物,不是吗。
面前点了火堆,方拾遗往火堆旁凑了凑,继续在宝库那片汪洋似的书海里找记载着千年前历史的书。
最好能多找到几本关于方满堂的。
他对这位和自己脾气习性相似的老祖宗实在好奇。
破庙外放了防护阵法和结界,方拾遗翻着祖宗留下的遗产翻得乐滋滋,不知道倒腾了多久,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面前的火好像被添高了。
有人无声无息坐在他对面。
“……”
虽然隐约猜到了,方拾遗还是不想睁开眼。
他嘀嘀咕咕一声“困了”,就地而倒,意图进入睡梦,一觉醒来什么都看不见就更好。
还没碰着地,脑袋就碰到了一片柔软的衣角。
微凉的手指伸来,将他发间的发带解开。
方拾遗有些忍无可忍,睁开眼,果然是熟悉的如花似玉的脸儿。
他郁闷地拍开插在发间的手指,坐起身来,深吸了口气——果然得意不得,跑了三天,还是被找上门来了。
“怎么没跟师叔回去?”
暖黄色的火光铺来,孟鸣朝总是显得清冷的面容柔和了不少,歪头时额发散开,露出血红色的印记,生生多了几分艳丽,漂亮得跟哪个山野里跳出来的精怪似的,语气还温温柔柔的:“师兄去哪儿,我就在哪儿。”
他坐在方拾遗刚才坐的地方,方拾遗才注意到丢失的蛋蛋被找回来了,围着他的脖子摇着尾巴,鸣鸣也从他袖间飞出来,扑腾着短翅膀回到他头顶,啾啾啾地骂他。
方拾遗注意力被吸引,一时忘记骂这兔崽子,抚了抚鸟毛:“成了,这不是发觉你和蛋蛋还活着,一时就给忘了吗。”
鸣鸣气到膨胀。
孟鸣朝笑眯眯的:“要不是去找它们,我早就跟上师兄了。”
方拾遗瞥他一眼,坐到火堆另一边,懒懒道:“跟屁虫,我要是下了地狱你也跟着去?”
说完觉得这话忒不吉利,刚要呸两下,孟鸣朝一撩眼尾看过来,眼里明明含着笑意,却让人莫名寒战:“我会去将师兄带回来。”
方拾遗愣了下,嘀嘀咕咕地嘟囔了两句,偏过头。
孟鸣朝冬日贪睡的症状这些年好了许多,安静地坐在火堆对面片刻,轻声说:“师兄,你坐得好远。”
往日他们都是挨在一块儿的。
方拾遗怒道:“废话!”
跟你挤一块儿等你占便宜吗。
“……是觉得我恶心吗?”
方拾遗皱眉:“什么?”
孟鸣朝不知不觉靠到了他身边,伸手握住他的一只手,浓睫低垂:“师兄是易先生最喜欢的得意弟子,君子端方,必然是瞧不起这种有违天道伦常之事,觉得恶心……”
“打住。”方拾遗震惊道,“我什么时候成那老头的得意弟子了?他恨不得每天罚我抄一千遍书。”
顿了顿,他看着孟鸣朝萎靡的样子,轻轻呼出口气,到底不忍:“行了,委屈个什么劲儿,我还没委屈呢。我不觉得你恶心,从来没有。”
孟鸣朝微带期冀,抬头看他,眸子亮亮的。
方拾遗:“你顶多是欠收拾。”
“……”
“敞开了说吧,我不是什么冥顽不化的人,但我不可能将你当做伴侣来看。”方拾遗斟酌了一下,垂眸看着孟鸣朝,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摩挲,“小鸣朝,你在师兄心里永远是当初那个孩子,我不可能对自己养的孩子产生那种……感情。打个比方,哪个父亲会喜欢上自己的亲儿子?”
孟鸣朝急急想要辩解:“我们不是……”
“小师弟,我可以当你的师父,朋友,家人,但我当不了你的道侣。”
因为黑袍人的设计窥探到那一幕后,方拾遗第一次直面孟鸣朝的感情。
他一字一顿,咬得清晰,将退路悉数堵死,不留余地。
孟鸣朝才亮起的眸光一点点黯了下去,嘴角扯了扯:“师兄从小到大都待我很温柔,还是头一次这么无情……”
方拾遗在他头上抚了抚:“乖,师兄不会害你。”
孟鸣朝睁开看了他会儿,又阖上眼,不再说什么,默然缩回了方才的位置,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小团。
还是个稚嫩的少年模样。
方拾遗对未来的道侣想象千遍,也没有一遍是像这小美人的,心里微微一叹,取出斗篷掸开,走过去披在他身上:“既然跟来了,接下来要上苍山,好好歇一歇吧。”
孟鸣朝没吭声。
火光跳动不休,将两人的影子模糊映在墙上。
分明那么贴近,又好似很远。
方拾遗心里一阵难受。
他怎么舍得呢。
若是当时没有看到那一幕,若是孟鸣朝没有说出来就好了,那样他们就还是亲密无间的师兄弟。
可惜这个想法处处透露着自私。
方拾遗甩了甩头,又看了眼孟鸣朝,坐在离他不远的地上,心里知道,接下来这一路,孟鸣朝大抵是不会再不由分说地靠近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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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计,以退为进(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