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一切颠倒轮转,脚下踩到结实的土地。不远处集结着一股浓雾,是进来时的那个山谷。
风声里隐隐有呜咽声,是古战场内无处不在的、被困于此的冤魂怨念。方拾遗伸手一拽,拉住孟鸣朝的手,想叫他小心,转首便见到那张标志的脸上滚落泪水,不由怔住:“诶,小孩儿,不过是说你两句,怎么还哭了?”
嘴上不耐烦,手却伸出去,动作温柔地给他擦去泪水。
水晶似的小孩儿……从小到大还没见他哭过。
孟鸣朝这回没有动手动脚,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会儿方拾遗,眷恋地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指。
他不要方拾遗也变成那个样子。
两人慢慢走进浓雾中,流动的气息里弥散着一股血腥气,地上却看不分明有什么。方拾遗皱着眉挥了挥袖,一股气流升起,托着两人行走,好歹不会踩到地上莫名的东西。
走了片刻,他敏锐地听到附近有什么声音。
像是残破的呼吸声。
方拾遗握紧了剑,小心地探过去。
浓雾消散了些许,地上显出拖曳的血迹,长长的漫延到一棵树后。
尽头躺着个人,呼吸微弱。是北天宫的那位大长老。
大长老脸色苍白,胡须上沾了血,紫色的衣袍上也是深一块浅一块的血迹,几乎让整片衣物变了色。
山海门一直是几大门派之首,北天宫向来不服气,明争暗斗几百年,两派弟子见着了都不会给彼此好脸色。但对方并未做什么丧尽天良之事,甚至一直恪守北境,方拾遗不可能见死不救,略吃了一惊,连忙跑过去,从百宝囊里翻出洛知微送的保命丹药,强迫他张开口,将丹药送进他口中。
杜长老处于半昏迷中,没有立即咽下丹药。方拾遗握住他的手腕,低声道:“杜前辈,我给你输送一段灵力疗伤,不要抵抗。”
杜长老勉力睁眼看了看他。
灵力输送入对方灵脉,丹药的效力也得到快速发散,没多久,杜长老猛地呛咳了几声,缓缓坐起来,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方拾遗。
“走得动吗?”依方拾遗的经验,这些老头儿大多蛮横固执,尤其嘴硬,说话不中听,不搭理为上策。
杜长老摇摇头,自己站了起来,脚步有些踉跄。
孟鸣朝抱着手冷眼旁观,对这位杜长老印象并不如何。
“杜前辈,”方拾遗迟疑了一下,怕这老头在他们两个小辈面前摔个狗啃泥,好过来要气到跳古战场的河,上前跟在他身侧,“您老有见着我师叔吗?”
杜长老淡淡看他一眼,似乎在思考什么,半晌缓缓开口:“他和鹤鸣庄庄主护着那群药谷和鹤鸣庄的小辈先走了。”
方拾遗直觉他想说什么,却有顾虑,没有开口。
三人安静地走了会儿,杜长老忽然又开了口:“小子,出去以后小心点。”
“嗯?”
“当时虽然混乱,但你和你这个小师弟钻进湖里可是有不少人见到了,”杜长老瞥他一眼,“你进去之后,那片湖和宝库虚影一同消失,不论到底如何,现下所有人都觉得你拿到了神剑和方家宝库里的东西。”
方拾遗猜到了,抿了抿唇,没有应声。只要他不承认,也没人能逼他说出来。
毕竟开启方家宝库得用方家人的血。
“即使你是山海门的人,怀璧其罪……”杜长老咳了几声,冷笑,“况且,身边的人到底值不值当信任,也是个问题。”
方拾遗皱了皱眉,脸色淡了几分:“在下的师门到底值不值当信任,就不用杜前辈来评价了。”
杜长老没有再吭声。
一直走到山口的结界附近,再走几步就会离开古战场,杜长老忽然又开口:“其实方家宝库里的那些东西理应是你的吧。”
孟鸣朝脚步一顿,幽幽望来,拇指食指一搓,在袖子底下燃起一缕有如实质的金色火焰,眯了眯眼,准备动手。
在古战场这种步步危机的地方下手,没人会怀疑什么,这姓杜的残魂也别想逃离。
方拾遗的眼皮不安地跳了跳,挡在孟鸣朝面前,缓缓道:“前辈想说什么?”
“给你个忠告,”杜长老说得缓慢,意味深长,“小心那个姓白的,陆汀迟……和你那位冷心冷情的师父吧。”
“前辈说这些不合适吧。”方拾遗脸色冷下来。
“你在山海门长大,自然会觉得他们都很好,”杜长老走到结界边,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怜悯,“我知道点不一样的,只是不敢开口……你就当真不奇怪,你爹修为盖世,可与温修越一比,身死道消之后,为何被抹除了痕迹?你师父为何不与你说此事?”
“有机会来一趟北境,看在你帮了我一把的份上,告诉你一点陈年旧事。”
话毕,他钻出结界,消失在古战场中。
方拾遗脑中嗡了一霎,僵在原地,半晌没动静。
虽然不乐意,但山海门和那些长辈朋友对方拾遗来说有多重要,孟鸣朝最清楚不过,他有种不安的预感,沉声道:“师兄,他说的话并不值得信任。”
“……我知道。”方拾遗脸上的迷惘只存在了片刻,摇了摇头。
杜长老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
假如山海门的师长们真的有什么问题,尚且算是好心,只是那之后隐藏的一切更令人毛骨悚然,二十来年的殷切关怀与护持都别有居心,简直像场噩梦。
但若是他们都没有问题呢?
杜长老居心何在?
方拾遗抿了抿唇,眼里没什么波动。
如果杜长老那番话是对其他人说的,说不准真的会让人动摇,即使不动摇,也会开始深思,平时一些鸡毛蒜皮的小细节细细琢磨,都会琢磨出些别的味道,自己把自己吓死。
但是方拾遗不信。
他愿意毫无保留地信任站在他身后的师父、师叔和其他长辈。
纵使错信了人,被他们推入万丈深渊又如何。
何况他们不会。
孟鸣朝想到杜长老的话,眉头皱得死紧:“师兄,我们等几日再出去吧。”
现在山谷之外肯定围满了人,等着方拾遗出去,探究他到底是否拿到了东西。要不是方拾遗不愿,他早就将这群吸血虫般贪婪又卑劣的人杀光了。
……他的身体深处,好像藏着一股极度厌恶的情绪,既对人族,也对妖族。
见到方满堂的尸骨变成灰,随风而散的瞬间,那股情绪甚至是悲恸而暴虐的,心里有什么破碎了般。
死水一片的心底有了波动,一如他梦到许多妖族匍匐在自己身前,哭喊着什么时,第一反应竟不是救他们,而是杀了他们。
这股时刻充盈在胸腔里,几乎逼得他分裂的情绪,只有在方拾遗身边时,才能像冰雪遇火,慢慢消融,得到安抚。
方拾遗沉吟片刻,摇头道:“现在出去吧,等久了,反而会被认作心虚。”
孟鸣朝压下情绪,笑眯眯地点头:“好,谁敢欺负师兄,我就……”和方拾遗的目光一相遇,他改口,“拔了他满嘴的牙。”
“听起来不错。”方拾遗失笑,率先走了出去。
古战场内时间流逝与外界不一致,他们在里面待了或许有三五日,外面却已经过去小半个月。
山口处的屏障已经被取走,包裹着古战场的大阵垂暮老人般,在吐出他们俩后,又哀叫着晃了晃。
外面果然站满了人,天上地下都是,大多正在盘坐调息,察觉到又有人,纷纷看来。
看清是方拾遗,瞬间气氛有点怪异,不少人缓缓站了起来,手无意识地按到武器或是百宝囊上。
方拾遗权当没见着,左右望了望,看到药谷一众,眼神微亮,便要疾步过去。
眼前一花,几个人挡在了他面前。
成名的散修大多是凶名在外,这及人便是有名的凶悍之徒。当中那个眯着眼上下打量方拾遗,嘴角勾出个怪异的笑:“这一趟大伙儿损兵折将,不少丢了性命和胳膊腿儿,倒是方少侠,看起来收获颇丰啊。”
方拾遗脚步一滞,淡淡望向他,还未开口,孟鸣朝就挡到了他面前。那三人打眼一看,见是个苍白孱弱、满脸病气的小美人,嗤笑一声:“哟,闻名天下的方少侠居然站到个娘们儿似的小病鬼身后?”
“鸣朝。”
方拾遗按住孟鸣朝的肩,正待把他拉回来,又一人出现,站在了孟鸣朝身前。冷淡的嗓音响起:“那站到我身后,你们觉得如何?”
是陆汀迟。
旁边又走来两人,与他并肩而立:“闻名天下的方少侠只是个小辈,我们才是同辈人,几位觉得呢?”
这回是白城主与奕剑阁的林承和。
附近也有奕剑阁弟子,看过来满脸惊愕:“小师叔!”
林承和握着卷竹简,回头冲方拾遗温和一笑:“方拾遗,我记着。”
挡路的三人脸色难看了一阵——修界强者为尊,他们仨一起上,一个都不打过。
三人迟疑着要退却,又有人出声:“山海门家大业大,我等惹不起,怎么,白玉京也要插一脚?”
“哼,山海门又如何,势大便欺人吗?云谷内发生之事,还望方少侠给出个交待。”
“对,给出交待!”
嘈杂的声音响成一片,不用想也知道有人在存心煽动。方拾遗皱皱眉,正要把想好的托词说出,陆汀迟掀起眼皮,声音不大不小:“拾遗,你师父让我告诉你,谦虚有度。该高调的时候还是要高调的,不能掉了咱们山海门的面子。”
方拾遗:“?”
陆汀迟冲他颔首,扫了眼周遭的人,冷淡地做了示范:“你们算些什么东西,也配让我山海门的人给出交待?”
方拾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