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拾遗没想过会和孟鸣朝闹成这样。
两人一前一后,越过藤蔓纠结的地儿后,找到条通向地面的通道。
一路上安生得简直异常。
方拾遗眼皮跳了跳,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孟鸣朝。后者听话地离他三尺远,无辜地仰头微微笑着看他——背在背后的双手金玉铁石般,毫不留情地咔一下,将钻出来意图作乱的东西捏死了。
鸣鸣蹲在方拾遗头顶,看得分明,瑟瑟发着抖用翅膀把小脑袋裹起来。
方拾遗疑惑地扫了眼四周,钻出了地面。
不知他们被拖到了哪儿,附近又是幅陌生荒凉的景象。
天完全黑了,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覆着一层令人不适的黑雾,凑近了看,才发觉散发出黑雾的竟然是一副副白骨,那些几乎腐朽碎裂的骨架奇形怪状,有的巨大如小山,有的矮小如幼儿,重重泥沙之下,还掩埋着数不清的人骨。
方拾遗倒嘶了口气。
不出意外,这儿应当就是真正的古战场——当年云谷大战的主战场了。
云谷大战的主战场即是当初方家的驻扎之地。
举目望去,黑雾之后的高山上,隐隐绰绰露出了憧憧鬼影与破败的房屋形状。他心里有种预感,这儿离宝库应该不远了。
孟鸣朝跟着钻出地面,皱着眉扫了眼附近,不知为何,轻轻打了个颤,有些不适。
他莫名觉得这幕景象熟悉得很。
好像他曾经立于云端,冷漠地俯视着这一切。
方拾遗余光注意着他,没忍住问:“怎么了?”
说完觉得自己语气有点软,又板起脸来。
孟鸣朝微微一笑:“有些冷。师兄冷吗?”
方拾遗不理他的鬼话,伸手抓了把面前的空气,才察觉确实有些冷。他从百宝囊里找出件狐裘,看也不看扔过去,迈步走向那边:“先过去看看。”
孟鸣朝抓着狐裘,眼底涌出笑意,漫不经心地扫视着附近。
白骨之上的黑雾形状有些微妙的不同,似乎过了这么几千年,还纠缠在一起互相撕咬着。
黑雾后仿佛有许多双眼睛注视着他们,有的叹息,有的怨毒,有的想扑过来,却又被另外几团模糊显出人形的雾气给压了回去。
方拾遗想到这里面可能有祖上的亲人,心底忽然止不住地生出股悲凉之意。
他的祖辈驻守在妖族与人族的交界之地,守护着微妙的平衡,却因势大被羡嫉,因财宝被觊觎,在云谷大战贡献出全族之力后,没有被妖族杀伤殆尽,反而被曾经的同伴追杀得七零八落,在青史上抹去姓名,只留下只言片语,余下的冤魂在古战场上徘徊,永世不得超生。
何苦来哉。
沉默着走过这片战场,两人逐渐接近了方家曾经的祖宅——靠近了,方拾遗才发现,原来那憧憧鬼影居然是人。
数百修士或坐或立,或走动或飞在半空,凑在一处窃窃私语着。
方家的祖宅绵延几里,高低错落,几乎可自成一城。千年前粗犷的风格隐约还可见,只是早已破败不堪,覆着层死气沉沉的白灰。
无人能再想起,这儿曾是中洲最强大的一族聚居之地,几千年前也鼎沸热闹,无人敢闯。
此前见过的那些散修也都在这儿,虞星右几人和一群门派弟子一起,在一处广场那儿打着坐,见他们来了,虞星右直接蹦起来:“方师兄!孟师弟!太好了,你们没事!”
方拾遗抬眸一看,陆汀迟也在。
三师叔与另一名老者一左一右,隐隐有对峙之意,却都以守护者的姿态守着这群小孩儿。
方拾遗又惊又喜,松了口气,快步走过去,拍拍虞星右的肩,走到陆汀迟身边,迟疑了一下:“师叔,这位是……”
陆汀迟见他没受伤,嗯了声:“北天宫的杜大长老。”
方拾遗了悟。
北天宫历来被山海门压一头,不服气得很,两大门派结怨已久。
他朝那位大长老行了一礼,转头密语:“师叔,白城主呢?”
“那边,”陆汀迟指了指散修休憩的地方,“散修立场大多与世家门派不同,他也不好过来和我们待在一起。”
白城主眸底带着隐忧,冲方拾遗点了点头。
杜长老睁开条眼缝,不冷不热:“这位就是闻名天下的方少侠?远闻不如一见啊。”
方拾遗不轻不重地打太极:“好说,杜长老,久仰。”
药谷的几个弟子齐齐咳咳。
你刚还问你师叔这是谁呢!
方拾遗扫了眼四处的修士,蹙了蹙眉:“这是怎么回事?”
“方师兄,你不知道,你和孟师弟被拽进地底后,地面那些藤条生出了种吃人的花,追着我们咬,怎么也除不掉,”虞星右赶紧吐苦水,“幸好孟师弟给我的法宝有用,那些东西忌惮着不敢太放肆,我们一路逃了几百里地,然后遇到了陆师叔和杜长老,不然肯定撑不了太久!”
“法宝?”方拾遗疑惑。他记得那个黑袍人也说到孟鸣朝给了这些弟子一样东西保命。
虞星右从怀里掏出那片黑鳞,递还给孟鸣朝,嘻嘻笑道:“小翎儿说这是你在百宝阁给孟师弟买下的,没想到还有这用处,往后我也要买些看着不起眼的玩意儿,说不准有奇效。”
方拾遗挑了挑眉:“那可当真说不准。”
他记得这鳞片上妖气微弱得近乎感应不到,除了坚硬无比外毫无用处,怎么还有这效果?
孟鸣朝又是怎么知道的?
可惜现在天时地利人和俱无,方拾遗没精力问这些,揉揉额角:“然后呢?”
“我们逃出那片红色的土地后,走进了群山里,大师兄找到了那什么兰,刚摘下来,那山就动起来了。我们才发现,这附近的群山压根不是什么善茬,而是……一群山妖,”虞星右艰涩地吞了口口水,“我猜可能是我们之前遇到的那只的爹娘爷爷奶奶什么的……”
方拾遗:“……”
一只山妖就够吃不消了,还一群。
听这描述,恐怕比他们之前遇到的那只大了几倍。
虞星右直叹气:“好在路上碰到好多闻名已久的前辈,解决了那群山妖,后来又遇到一堆怪物,我这辈子就没这么狼狈过。最后我们被好几队阴兵赶到了古战场,被那些黑雾追赶着逃到了这里,听陆师叔的意思,这里似乎是方家的祖宅,那些黑雾有的畏惧,有的崇敬此地,不敢随意靠近。”
“被黑雾追赶?”方拾遗愣了愣,想到方才走过那片战场时,那些在他身边肆虐纠缠的黑雾。
原来他们不是在惊吓他,而是在……保护他。
他身体里延续了千年的血脉,走进那儿后,得到了来自千年前的回应。
方拾遗忽然觉得喘不过气,孟鸣朝不知什么时候靠了过来,扶住他的肩,轻声叫:“拾遗。”
“闭嘴。”方拾遗没心情和他掰扯,拍开他的手,扫了圈附近。
他此前一直在劝服自己不要在意这些觊觎着方家宝库的人。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就要原谅这些惊动前人残魂的不敬之人。
注意到自己的心境有些控制不住地波荡,方拾遗吃了一惊,赶紧默念心经。
虞星右看出两人气氛有些奇怪,心里纳闷。
明明一个不顾危险要去找人,另一个疯了似的自愿被拖入地底,怎么回来就生分了?
洛知微是看得最清楚那个,轻咳一声:“现下几乎所有道友都集中在了此处,有人说宝库就在方家祖宅之下,他们打算掘地三尺将宝库找出来。”
只是人人都想独吞宝库,人人都想要那把举世神兵,防着身边的人,一时倒没人敢轻举妄动。
方拾遗眉心突突直跳,断然否定:“宝库不在这儿。”
他说话时没收声,不少修士耳尖一动,纷纷看来。
方拾遗深吸了口气。
讲道理是没用的。
方家只剩他一人,也没人会跟他讲道理。
他指了指后山:“宝库在那边。”
见他说话笃定,有人动摇起来:“……当真?”
旋即就被截了话头:“你怎么知道宝库在那边?”
“这不是山海门的方拾遗吗,果然也来了……”
“原来他就是方拾遗!”
“小儿,你说宝库在哪儿我们就信你?万一是你想私吞宝库呢。”
“就是,再说了,掘了这破宅子再去也不迟。”
方拾遗走出人群,直面着那些人,冷冷道:“千年前,方家为防妖族,在云谷各处埋设机关陷阱、幻阵杀阵,饲养了无数奇物。祖宅为方家人起居祭祀之地,埋藏的东西恐怕不比外面少。你们要是敢掘,那就请吧。”
被狼狈追杀了一路的修士们沉默下来。
他们衣衫破烂,一路来灵气消耗大半,法宝折损无数,有的丢了手足,有的丢了性命。
还真不敢乱动。
药谷众人与鹤鸣庄一众站到了方拾遗身后,陆汀迟也上前几步,给方拾遗撑腰。另一面的白城主领着近百名散修走来,含笑道:“我觉得方少侠说得有理。”
大半人站在了这边,方拾遗轻轻吐出口气:“我不会害诸位,宝库在后山,只是打不打得开,就说不准了。”
顿了顿,他先迈动步子,朝后山走去。
从走进祖宅后,耳边就若有若无地有人叫他,血脉的牵引在告诉他,该往那儿走。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犹豫着跟了上去。
没有人说话,火光驱散迷雾,仿佛这不是一群眼红着宝库的盗墓贼,而是一路送葬人。
从祖宅到后山的路上出奇的安宁,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中避开了他们,怕不小心伤到其中的某个人。
杜长老眸光微闪,盯着方拾遗的背影若有所思。
越过后山的屏障,眼前豁然开朗。
底下是一片巨大的宫殿,耸立在地上,巍峨的宫殿顶上刻满扭曲怪异的符号,互相呼应。
即使隔了几千年,依旧能感应到残存的磅礴力量。
有人屏住了呼吸,凝神细看,更多人目光大炽,忽然一发力,冲了下去。
方拾遗双手拢在袖中,淡淡看着那些丑态百出的人,嘴角弯了弯。
几十个冲在最前的人毫无障碍地穿过了城墙,愕然伸手碰了碰——是虚影。
这是真正的宝库投射出来的虚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