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朽的气息飘来,泛黑的血浸透了几里地,坑底纠缠着无数手脚,飘上一层污浊的死气与怨气。
周围一里内的草木已经彻底枯死,再无回春可能。好在是隆冬三月,换成夏日,这一坑不必有所动弹,单是尸臭就够人吃一壶了。
这成千上万的走尸……要不是给黑袍人解决了,他还真不太可能进得来。
孟鸣朝凑过来看:“怎么了?是什么?”
方拾遗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孟鸣朝越过他的肩,看到坑底的景象。
他目光平淡,毫无涟漪,颇有点“哦就这啊”的意思——然后转头和方拾遗对上。
“……”
“……”
方拾遗缓缓问:“……你不怕吗?”
孟鸣朝心里暗恼,立刻反应过来,猛地扑向方拾遗,脸上表情委屈起来,呼吸发抖,可怜兮兮:“师兄,这里好可怕!”
蛋蛋和鸣鸣斜着眼看他拙劣的表演。
方拾遗偏就吃这套,把人搂住,拍拍他的背:“不怕不怕,师兄在呢。”
蛋蛋和鸣鸣的目光转为鄙夷:“……”
方拾遗,你没救了。
方拾遗其实也被这恐怖的景象给吓出了一身冷汗,几乎有点不忍卒视。不过柔弱的小师弟在侧,他就能克服障碍,逼自己撑开属于大师兄天生该有的保护双翼,将人严严实实捂住了。
温修越教他的他都记得很清楚,他是山海门的大师兄,是天生的保护者,绝不能让师弟妹们受到伤害。
硬着头皮又看了眼坑底那幅仿佛将地狱十八层搅合到一起的景象,方拾遗怀疑今晚可能会做噩梦,轻轻吐了口气,伸手摸出了火符。
得一把火烧光了才行。
孟鸣朝缩在他怀里,睁开眼,若有所思地抬起望了眼方拾遗,嘴角挑起了笑,伸手搂住面前人劲瘦的腰身,暗搓搓地量了量这道清瘦的线条,才慢慢伸到后背,一下一下轻抚着。
方拾遗定了定神,被摸得一阵头皮发麻的痒,直接把人提溜开:“后面玩泥巴去。”
持着火符,方拾遗少有的迟疑了一下。
这坑底的走尸,说来都是人。
是那些未得庇护的无辜的凡人,说不定还有许多是这座城中的住民。
这些人生前如何,已不必计较,可死得无辜,还被强行从地里唤醒,当一只浑浑噩噩、供人驱使的走尸,到最后一点意识被泯灭,都不得安息。
无论是人族与魔族,妖族,抑或正道与邪修大战,头一个倒霉的,总是这些被上天亏欠,没有灵根,所以无法护佑自己的凡人。
这些曾是活生生的人,跟他,跟孟鸣朝,跟萧明河和祁楚,跟他喜爱的师兄弟们没什么不同。
再望向坑底时,方拾遗已经蹙起了眉,胸口闷闷的难受。他沉默了下,泛着火光热意的符咒在指尖转了一圈,又被收了回去。
方拾遗拔出望舒剑,走到坑旁,深深插.入土中,抬步走进了坑底。
孟鸣朝惊愕:“师兄!”
方拾遗朝他摆摆手,踏空而去,走到坑上,低头看了眼那些残缺的脑袋与肢体,盘坐下来,缓缓阖上眼。
少年时佛光寺的大师曾来山海门讲经,方拾遗不耐烦听易先生那些长篇大论的大道理,却奇迹般听得下秃驴念的经,跟着读了几本,学了些度化的经文,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不过也有些效用。
周遭的怨气与死气纠结成黑雾,朝他扑去。随着经文的念出,淡淡的金光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将这些黑雾格挡在外,一圈圈扩散开去。
呜呜的鬼哭声不知从何处响起,凄厉又不甘。望舒剑嗡嗡颤抖,发出清越的剑鸣,镇住那股怨念。
附近狂风大作,却惊动不了方拾遗的一片一角。孟鸣朝走到坑边,仰头望着盘坐着的方拾遗。
金光大盛,他俊美的眉眼柔和又神圣,虔诚吐出的经文仿佛含着天生悲天悯人的慈悲情怀,一点点抚顺黑雾中不甘的怨愤。
孟鸣朝看得恍惚,下意识伸出手,想去触摸他的脸,喃喃叫:“师兄。”
可是这样的方拾遗离他太远。
那一刻他近乎有些自惭形秽。
可随之翻涌上来的念头却是……他想做点什么,玷污这点遥不可及的神圣。
蛋蛋和鸣鸣莫名打了个寒战,歪头瞅了眼孟鸣朝的表情,悄咪咪往旁边撤了几步。
那表情……说不出的妖气邪性。
这师兄弟俩分明隔得不远,偏生一个佛光普照,一个冷漠邪佞。
这道坑像个边界,将他们隔在了两个世界。
可惜另一个善于伪装,收起了獠牙。
方拾遗下来时,天色已经微亮。要超度这坑底这么多人,只这么几个时辰当然不可能,只能先略略镇住尸气与怨气。
这么多人枉死在此,也不知能不能顺利轮回,得以投胎重生。
他念了一宿经文,孟鸣朝便在旁边看了一宿,心底生出了些妄念,望着方拾遗时,目光有着说不出的古怪。
方拾遗精疲力竭,没注意到,倚靠在他身上,摸出套阵棋,往上一抛,拉住孟鸣朝冰凉的手,惫懒地笑了笑:“师弟,借你的灵力一用。”
阵棋化为大阵,一为遮掩用,二为锁住坑底千纠百结的不祥之气用。做完这些,他随手揉了只符鸟,叼着副主阵棋,传音带去了佛光寺。
还得让专门干这行的来。
做完这些,方拾遗更不想动了,结果一转头,就见破墙之后蹲着一堆眼巴巴的人,头一个就是那只狐狸。
狐狸眼中亮光闪闪,崇拜地摇尾巴:“方少侠竟然还会佛门功夫!”
方拾遗不想搭理这句话,纳闷问:“你们还不走?”
“大家想来给方少侠道别,顺便……道个歉。”白里挠挠头,“看到方少侠在超度坑底的走尸,便没来打扰。”
不少人张望着已经被障眼法遮住的坑底,沉沉叹着气,轻声叫:“我媳妇在里面……”
“三儿啊,有高人超度,你要走得好好的,别怕了……”
“呜呜呜,娘亲啊……”
“……”
幸存的百余人哭哭啼啼,揉红了眼,劫后余生后念起那些曾经熟稔的人,竟比躲躲藏藏的日子还要痛苦怅然。
方拾遗暗暗叹气,又在百宝囊里找出两件法宝,递给白里:“这个可以遮掩你身上的妖气,出了这儿,就不要暴露身份了。这座城池被怨气侵扰多年,住不得人了,你带着他们往南去,隔这儿不远有座城,城主颇为和善,会收下流离的难民,这个法宝能护你们一程。”
白里微微动容:“方少侠……”
“我还有要事。”方拾遗摇了摇头,“就此别过吧。”
白里冲他深深弯了弯腰,却被闪身避开,结果抱在一起哭的其余人见此,又朝他一起拜来。
方拾遗躲不了,无奈摸出扇子,掩饰地扇了扇:“行了,我只是做些分内事——有缘再会吧。”
话毕,他拉住一旁含笑看着他的孟鸣朝,忙不迭御剑而起,赶紧溜了。
孟鸣朝站在他身后,低下头嗅着他发间的淡淡幽香,轻笑道:“师兄对谁都这么温柔,我要吃味的。”
方拾遗懒懒道:“祖宗,歇口气吧,给醋泡发了还得我来收拾。”
孟鸣朝低低笑了笑,捉着他的一缕长发,在指尖捻了捻。
很软。
跟这人漫不经心外表下的心一样软。
先前方拾遗还有闲心一路收拾着烂摊子往白玉京去,这那荒城里走了这么一遭,发觉尸王失控逃脱后,就没心思了。
万一尸王搅起什么妖风祸水,一点星火烧得燎原大,温修越就又不得不站出来扛事了。
在此前,温修越瞒得滴水不漏,甚至带着北境修士击退魔族,这够让魔族心惊胆战,怀疑下毒没有成功。
可是没有下次了。
师父不能再出手了。
但方拾遗清楚师父的性子,若中洲当真再乱起来,又到了不得不出手的时候,拼着“挫骨扬灰”的痛苦与后果,温修越也会站出来。
人人皆道知祸剑尊面和心冷,杀人如麻,谁又能想他是为何而杀人如麻。
赶往白玉京的路途中,飞向四方通知尸王一事的传音符得到回应,佛光寺也给出应答,言有弟子刚巧在附近,已经在度化那个尸坑。
方拾遗略略放了心,领着孟鸣朝御剑而行,匆匆赶了将近半个月,终于隐约可见远处天边浮着的庞然大物。
孟鸣朝流浪四方时没见过这地方,好奇地望去。
白玉京被云雾笼罩着,若隐若现,城墙是块块方整的白色巨石砌成,上头防护符文流转着淡淡光芒,远远望去,似乎白玉砌成,城名便是由此而来。
城外六十四道阵棋防护,巡守的修士腰间搭着玉牌,飞快窜动,见人便会上前询问排查,以免让邪修混入。
方拾遗也是头一次来白玉京,面上不动声色,远远望了会儿,才懂进城是个什么样的流程——若是世家门派弟子,得在城门口留下姓名与师承,若是散修,也得报出来自何地,名号为何,对清楚了,才能领一块进城的腰牌。
这放在往日,诸位道友当然不乐意,不过经过妖族邪修一役,大伙儿都学乖了,不想在白玉京漫步时忽然被捅个透心凉,大多比较配合。
不配合的都被打出去了。
方拾遗自觉遵守城内规则,寻到长队凑过去,排着队进城。
走了几步,就发觉有点不同寻常。
周遭的人都在看他。
方拾遗:“?”
周遭的人似乎确定了什么,目光大亮。
方拾遗:“???”
终于有人惊呼出声:“——是方拾遗!”
与此同时,孟鸣朝扯了扯方拾遗的袖子,指了指城门口那块巨大的白壁。
白壁上蒙着层清辉,缓缓浮出人像——上头正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方某人,还他娘的是他盘坐在尸坑上空,敛容低首念经的画面。
下方有串龙飞凤舞的大字:
白玉京众修士翘首以待方少侠大驾光临!
方拾遗:“!!!”
方拾遗:“……”
迎着周围火热的目光,方拾遗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尴尬的滋味。
他面无表情,几次左手按右手,憋住了没掏出符,才堪堪熄了和那副画同归于尽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