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蛋蛋和鸣鸣齐溜溜睁大了眼:“……”

方拾遗:“……”

这还真听话。

被吓懵的狐妖懵了会儿,慢慢回过味来,怂怂地抖了抖耳尖,又变回了秀丽的少年模样,瞅了瞅孟鸣朝,总觉着这冰雕玉琢似的漂亮又脆弱的少年与此前有了什么微妙的不同。

让他心生惶恐畏惧,不敢造次,只能低头臣服。

他打了个哆嗦,小心地将解下的捆妖绳递还给方拾遗,瞄了眼火焰漫天的寺庙,小声问:“你们将那些邪修都解决了吗?”

“不是,没来得及出手。”方拾遗笑吟吟地接来,“本来打算去解决你,没想到你还送上门来了。”

狐妖脸色一白,耳朵都给吓出来了。

妖族与人族本就有着血海深仇,几千年前不死不休的局面纠缠到现在依旧无解,更何况前几年妖族与邪修肆虐时,杀伤无数凡人修士,修士们愤慨痛恨,只要见到妖族,就即刻斩杀,不留余地。

他还真是送上门来了。

方拾遗本没打算对这小狐狸下手,只是想到这狐狸掳走孟鸣朝就来气。

若这不走眼的狐狸是对他下手,他都未必会这么小气量。

越想越气的方拾遗眼皮子一垂,屁股稳稳当当地坐回石阶上,灵活地绕着捆妖绳……翻起了花绳。

孟鸣朝收回剑,淡漠地扫了眼这胆小的狐狸。

他五官六感敏锐,进城时就嗅到股不祥的气息,索性将计就计故意被抓来,想先来解决城中隐患,免得这群不长眼的伤到方拾遗。

谁料迟了一步不说,半路还杀出那个黑袍人,两人交手了几下,发觉方拾遗过来了,他才退下。

这狐狸也算阴差阳错帮了他一把。

孟鸣朝站在方拾遗身侧,伸手搭在他肩上:“师兄。”

方拾遗心想,小师弟怎么比我还心软。

想完了,才装作不太耐烦地扬起眉,扫了眼恐惧的小狐狸,把捆妖绳收起,起身大步流星地往那个宅院走去。孟鸣朝抱着剑与他并肩而行,蛋蛋载着鸣鸣三两步更上,小狐狸无措地左看看右看看,缩头缩尾地缀在后面。

方拾遗偏了偏头,没头没尾地问:“有名字吗?”

狐狸愣了下,连忙答:“单字里,我叫白里。”说着他羞涩似的笑了笑,挠挠头,“其实是没有姓的,捡到我的那个书生姓白,我就悄悄管自己叫白里了。”

“书生?说仔细点,你和那些人什么关系?”方拾遗有了兴趣,当听故事了,脚步一缓。

反正他离开地道前放了符人在那儿,万一出什么问题都能瞬间知道。

白里畏惧地望了眼孟鸣朝的背影,狡猾的狐狸吐不出假话,犹犹豫豫地道:“我出生不久后,爹娘被仇家寻来,我被狼妖伯伯叼着逃了出去,狼妖伯伯受伤死了,那时候我还是只化不了人形的小狐崽,正挨着伯伯哭,来了个书生,以为我是被狼叼出来的,心生怜悯,把我捡走了。”

方拾遗心想,你要是换个性别,这就是出话本子了。

白里不知道脸色冰冷的方拾遗所思所想,继续说:“没有爹娘在身边,我修炼很慢,一直是只狐崽子……书生卖字画一直养着我,我看着他长大成人,慢慢变老。他临死前我才学会化形,以人身见了他最后一面。”

“书生说他一直觉得我有灵性,是狐仙,大限将至的人可能瞧得出什么,他剩最后一口气时,求我护好城中凡人……”狐狸神色认真,“修仙之人讲究因缘福报,妖族也讲,他对我有恩,我就应了诺,一直守在城里,化身成城中一座庙里的神像,受些供奉朝拜,好加快修炼。”

方拾遗若有所思:“难怪那些人叫你什么‘上仙’,合着你从神像里跳出来,他们还真当你是狐仙了。”

白里讪讪的:“我天资愚钝,只能讨点巧。”

方拾遗一点头:“也好,左右不伤人。随后呢?”

“随后有一天,忽然杀进来好多邪修,领着数不清的走尸……”

白里望向城门的方向,目光里透露出一丝恐惧,“我,我打不过他们,对不起书生,没能保护剩下的人,竭尽全力也只守下了那点人。”

方拾遗脚步顿住。

白里茫然看他:“方,方少侠?”

“没事,”方拾遗双手拢在袖中,脚步又慢了一点,不知不觉间,与这怂狐狸的步调已经一致,两个俊秀的少年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他这才不紧不慢地道,“继续。”

白里没有狐妖一贯的精明,压根没发觉什么不对:“那些邪修有急事,没待多久,就只留下部分人。也是这样,我才能与剩下的较较劲,用家传的阵法护着宅子。可城门外游荡着密密麻麻的走尸,我带着他们也走不出去,直耗到最近,也精疲力竭了。”

末了,狐妖嘀嘀咕咕:“若不是如此,我也不会昏了头脑,贸贸然出手。”

方拾遗这下全明了了,只觉得稀奇。

那书生未必是话本子看多了当真那么蠢,以为自己真捡了个什么仙什么神的,中洲几千年没出过飞升的神人了。

恐怕是知晓白里是狐妖也没捅破,人妖之间,怨憎如海,到底会背道而驰,各自分离。

这小狐狸也是个妙妖,知恩图报,书生请他护城中众人,他还真就留在城内,守了这么多年,担着被邪修斩杀的风险也没独自溜走。

倒是与他遇到过的凶残妖族完全不同。

也是,即使是凶悍残忍的妖族,也有良善之辈,正如号称最宽善慈悲的人族,阴毒之辈也层出不穷。千千万万生灵,内里各有不同,哪是书上轻描淡写几个字、随随便便遇上几只妖,便可盖棺定论的,太偏颇了。

方拾遗以手摩挲着下颔,思索间察觉到道视线,转眸一看,是孟鸣朝。

孟鸣朝瞧着他的目光有些奇异,似乎是在等方拾遗给出小狐狸的判决。

或者说,是给出对妖族的态度。

他笑了笑,伸手揉了把少年柔软的头发,侧头问:“你说外头走尸很多?我和我师弟来时,城外也就百数只罢了。”

白里生怕他以为自己在扯谎,赶紧解释:“你们来之前,我看见个黑袍人拿着串铃铛,摇着铃引走了大部分走尸,不知带去了何处,若不是如此,我也不敢随意靠近城门,还被伤了。”说着,委委屈屈看了眼孟鸣朝。

孟鸣朝冷幽幽地回视过来。

白里吓出来的狐狸耳朵抖了抖,默默低下了头。

又是那个黑袍人。

“如此说来,城中现下已经没别的东西了。”方拾遗垂下眼想了想,慢吞吞摸出一方棋盘。棋盘之上间隔落着几枚黑白子,他用黑子吃了枚白子,从舌尖吐出个“破”,棋盘冲天而起,似化作了利剑,直冲上天。

笼罩在整座城池周围的结界开始颤抖,黑色的波纹来回起伏,棋盘上金光灿灿,无数棋子虚影飞出,溅射在倒扣的结界上。

更远处的天空上黑云挣动,终于在某个瞬间,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一道扯着一道。

结界上蜘蛛网似的裂缝猛地扩散,“哗”的一声,碎成无数片。

当空阴云散去,露出明月皎皎。附近的障眼法一齐消失,破旧的城池重现人间。

白里看得瞠目结舌,心驰神往:“这是,这是什么法宝……”

方拾遗收回棋盘,顺手塞给孟鸣朝:“给我家小师弟随便刻来玩的。”

孟鸣朝回以浅浅一笑。

白里:“……”

“我们去附近看看,收拾落单的走尸,”方拾遗把孟鸣朝当柱子,倚靠在他身上,懒洋洋地用下巴朝宅子的方向扬了扬,“那些人就交给你了,没一个老实听话的。”

白里点点头,被城外袭来的冷风一刮,不知为何,眼眶有些发红,声音也有点抖:“先前我莽撞了,对不住。多谢二位。”

方拾遗好笑:“斩杀作恶的邪修本是我辈担当,你一个妖族都出来了,我更是责无旁贷,谢什么。我还得谢你没让这城中的人全部死绝。”

顿了顿,他道:“走了。”

白里朝着他揖了一礼,匆匆朝宅院走去。

方拾遗勾着孟鸣朝,拿着罗盘,往邪气旺盛的地方走。

城里活人统共就这么几个了,走尸也没多少,静悄悄的。

孟鸣朝忽然轻声开口:“我听五师叔说,无论妖族、魔族还是邪修都作恶多端,骨血里流淌着暴戾的血,见即当斩。师兄,你为何没有杀他?”

“小小年纪,怎么跟那些老头儿似的迂腐?”方拾遗纳闷地瞅他一眼,“狐狸身上没有血腥气,也没作过恶,我吃饱了撑的杀他?少听那些老古板唧唧歪歪。”

孟鸣朝垂下长长的睫毛,呼吸急促:“师兄讨厌这只狐狸吗?”

“我讨厌他拖你下水,”方拾遗诚实回答,“其他方面马马虎虎,没你可爱。”

孟鸣朝深深吸了口气:“那……要是没作过恶的妖族,师兄会喜欢吗?”

“今儿问题怎么这么多?”方拾遗更纳闷了,“没作过恶我也未必会喜欢啊,天底下没作过恶的人妖魔那么多,我挨个喜欢过去那还了得……唔?”

罗盘上的指针倏地静止。

前方邪气冲天。

方拾遗闭了嘴,将孟鸣朝护在身后,提着剑,穿过那面裂开的墙,打眼一看。

墙后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坑。

坑里躺着密密麻麻的、数不清看不尽的走尸,全部彻底死透了。

一股寒意倏地从脚底窜上心尖。

方拾遗总算明白,为何他们能这么顺利地摸到这城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