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大锅哐地砸来,方拾遗险些气笑了。
小崽子,谁吓谁啊!
腰间的手勒得太紧,几乎叫人喘不上气,方拾遗不想在小师弟前掉面子,不太乐意地掰了掰那双手。孟鸣朝本来不肯松手,注意到自己袖上浸透了鲜红的血,顿了顿,还是小心翼翼地放开了他,不让他沾上。
方拾遗强迫自己不去看地上已经咽了气的人,偏头一看,孟鸣朝立刻把沾了血的外袍脱了,月色下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浅色的眸子映衬出薄薄的脆弱,目光落在他肩头沾满了血的残破衣物上。
神色一瞬间有些说不出的阴沉可怖,可惜收敛得极好。
方拾遗蹙眉盯着孟鸣朝,见他完好无损,只是受了惊吓般,到口的话就咽了下去。
来时焦灼如焚,到了人面前却不肯多吱一声,他默不作声地抬起眉梢上上下下看完,扯出大氅把人一团,又看向那几个邪修。
孟鸣朝这才走到他身侧,声音很轻:“师兄,谁伤了你?”
温修越赠给孟鸣朝的听风剑,除了在山海柱上练剑时拿出来过,其余时候几近于摆设。此刻这把锻入了大妖肢体的利剑嗡嗡颤鸣着,从那个张嘴要偷袭的邪修嘴里扎进去,穿过后脑,直将他钉在了地上,只露出小截剑身与剑柄来,青石板上裂缝寸寸蹦出,洇着片血迹。
饶是方拾遗跟随长老下山历练几年,见识过不少,看到这一幕,眉心也禁不住突突直跳。
到这时他才恍惚觉得不对。
小鸣朝分明是第一次杀人……手怎么那么稳又狠?
人族比起其他族类,大抵多了些伪善的天性,对着奇形怪状的妖族魔族能痛下杀手,对上与自己同样形态的人,第一次下手时,却免不了迟疑惊惧。
方拾遗还记得第一次诛杀邪修后,当晚就梦到了那人死前的脸。
师父说他性情优柔寡断,也确是如此。
孟鸣朝不是自己想象中的纯白无害,方拾遗一时心绪复杂,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怅然——高兴在孟鸣朝并非毫无自保之力,怅然在孩子的的确确是长大了,他却还拿人家当小孩儿看。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将听风剑拔.出来,弹了弹剑身,上头的血迹污秽一同消散,递还给去时,半路却被握住了手腕。
孟鸣朝的手心是冰凉的。
“师兄?”孟鸣朝蹙着眉,满心担忧,“怎么了?”
方拾遗也不挣脱,就着那只手,将听风送回剑鞘:“没什么。”不等孟鸣朝追问,他继续道,“对不起……让你遭了罪。”
孟鸣朝柔和地瞅着他的脸,眼底的阴翳散了不少,摸了摸剑鞘,颇为顽皮地背起手,冲他笑了笑:“不怪师兄,那儿是那只狐妖的地盘,一时不慎被阴了也正常。”
方拾遗拉过他的手,顺势握住他的手腕,把了把脉,确定他没受伤,才点了下头,紧绷的肩头松下,满背冷汗。
附近几个疼得半昏迷的邪修被吵得醒了神,迷迷蒙蒙睁开眼,打眼就瞅见了离他们最近的孟鸣朝。
少年身影纤长雪白,在月色下有如剔透的冰雪,好看是好看,却也让人凉透了心。
模模糊糊的,他们脑子里浮上幅图景——月色辉映之下,夜风呼呼而过,寺庙中用于警戒的大钟“当”的响起,守护大阵碎裂成无数片。
提着长剑的少年闯进庙内,一路杀到后院。
地上血泊成河,偏生那少年脚步轻快,不染纤尘,注意到四周惊恐的目光,还彬彬有礼地颔首,下颔与脖颈构出条优美的弧线:“师兄不喜欢我染脏。”
微风拂开他乌黑的额发,一道火红的印记熠熠生辉。
随即他们锁在庙中的那玩意失控逃走,黑袍人从天而降,这少年不知影踪……院中被黑袍人翻搅成另一个地狱。
寒风从洞门刮来,几人涣散的目光一凝,看清那少年的侧影,陡然一个哆嗦,极度惊恐之下,竟然生出了力气,手脚并用疯狂往后爬去。
方拾遗察觉动静,随手掐了个诀定住他们,皱皱眉:“还得处理这几个。”
他也不急着出手,适才目光不是被黑袍人占了就是满心的孟鸣朝,都没怎么注意这庙内光景,此时仔细一瞧,就瞧出了不对。
散去血迹的地上连薄薄的雪也没了,便显出了地上勾画的大阵。
是一方锁魔阵。
见今也有不少所谓的“锁灵阵”“锁魔阵”,却都如小儿戏耍,不成气候。传闻里威力巨大的上古锁魔阵,早在几千年前的云谷大战里湮灭,留下只字片语,供后人瞎揣摩。
这个锁魔阵不见得是真正的上古大阵,但咒文繁复,阵内碎裂崩坏的灵石全是上品,显然也不是那些劣质货。
可惜坏了一角,已经失效。
方拾遗心疼得很,惋惜地摩挲片刻,走到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邪修附近,伸手去拍隔得最近那个……半道被孟鸣朝截住。
孟鸣朝不赞同地看看他:“师兄,脏。”
那人翻着白眼,差点吓昏过去。
方拾遗瞅瞅自己一身的灰泥血迹,没感觉自己有多干净,看他神色认真,只好讪讪收回手,冲蛋蛋招招手:“来。”
蛋蛋:“……”
锋锐的猫爪子伸了又缩,缩了又伸,最后大猫还是没维持住自己的骄傲,耷拉着耳朵走过来,不耐烦地戳了下那人。
方拾遗指了指破损的锁魔阵,和颜悦色:“诸位在这儿养着什么呢?”
邪修神色惊惧,闭口不言。
孟鸣朝不太高兴:“师兄怎么不问我?”他也跟着蹲下来,师兄弟俩不讲什么仪态地蹲在一块儿,紧挨着,分享着彼此的体温,孟鸣朝舒适极了,漂亮的眸子眯起来,“我来时见到了,是个浑身裹在麻布中的人,瞧着是个男子,麻布里渗着血……味道让我很不舒服。”
方拾遗稍稍一愣,冷雨溅雾似的,瞬间明白了:“尸王!”
好几年前,妖族邪修还躲在地缝里时,偷偷摸摸在中洲各处设局,将一村一镇甚至一城的人慢慢炼化成煞,投入个万人血尸坑。
最后用阴毒之法,炼出个浑身是毒的尸王。
萧凛与他对阵之时节节败退,不慎被擦破点油皮,都险些废了条胳膊。
妖族与邪修刚动乱时,尸王被牵引出来,连屠几城,煞名远扬,后面几年却渐渐销声匿迹。
结合此城境况一推敲便能猜出,大抵是尸王失控,邪修们自食其果,只能连忙找了个地方,先放下大阵镇住他。
方拾遗垂眸瞅着地上覆满血污的脸,眉心紧拧。
尸王显然已经脱逃了,一个失控的杀人兵器逃出去绝不是什么好事。
他略一琢磨,起身摸出几张传音符,三言两语说明此事,飞向山海门与附近的世家门派。
通知了此事,方拾遗才又低下头:“方才在院中的黑袍人,你认识吗?”
若是他所料不错,黑袍人所说的“有事”就是去抓尸王。
可他又有些茫然。
那个黑袍人伤了师父,害师父中毒,与群妖在一块儿,即使不是大妖之子,也是妖族的某个厉害人物。妖族正与邪修联手,这满院子近百的邪修,他居然说下手就下手?
他说这些人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是谁?
邪修嗓音沙哑地开了口:“我说了……你能给我个痛快吗。”
活不成了还死不去,比死了还痛苦。
方拾遗漠然盯了他片刻,点了点头。
“我见过……他……”他吐出血沫,哆嗦着道,“他是……啊!”
话没说完,他陡然发出声凄厉至极的惨叫,虫子似的在地上翻滚扭动起来,似乎有把看不见的刀在凌迟着他,只消片刻,他已经没有一块好皮,整个人浴在血中。方拾遗一震,试了几个法子,却都没能解救出他,院角结了一层凝着血的薄霜,方拾遗满头冷汗,那人已经一动不动了。
死得很彻底。
孟鸣朝不声不响地站在后面,小声开口:“师兄。”
方拾遗平复了一下呼吸,扭过头。
孟鸣朝指了指其他人:“……也都没了。”
见方拾遗的脸色有些惨白,孟鸣朝走过来,抚了抚他的背:“出去说吧。”
方拾遗扫了眼满院狼藉,抽出两道火符,往地上一扔,火舌燎起,转瞬就将后院的尸首舔舐进去。
方拾遗揉揉额角,领着小师弟与两只灵兽走出寺庙,真诚地觉得自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寺庙被邪修占据后,到处都泛着股不祥的死气与黑气,渐渐被燎起的大火吞入。夜色之下,火光冲天,浓烟腾腾。
明明也没做什么,方拾遗却觉得脱力,拉着孟鸣朝在下方的石阶上坐了会儿,拍拍下摆站起身:“走吧,该回去收拾那一屋子撒谎的人和那只狐妖了。”
孟鸣朝乖乖点头,低眉顺目的样子可爱极了,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出剑时的冷酷利落。
方拾遗瞧着眉目漂亮的小师弟,又来了兴致,擦擦脏兮兮的手,讨欠地在他脸上捏了把,笑意又爬上眉梢眼角,调笑的话还没出口,后方传来脚步声。
方拾遗和孟鸣朝一齐看去。
匆匆赶来的那人长着方拾遗的脸。
三人大眼望小眼:“……”
孟鸣朝面无表情地拔出剑,声音凉飕飕的:“变回去!”
狐妖吓得一个尿崩,刷一下,变成团白毛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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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鸣朝:乖巧·可爱·又无辜.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