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孟鸣朝看不出方拾遗在想什么。

薄薄的光线从窗外漏进,投落到方拾遗脸上,俊美的面容一时有些模糊,看不清神情,他侧着头,脖颈到下颔绷出一条优美的线条,直到紧抿的唇角。

孟鸣朝心里冷冷地一突:若是方拾遗知道他大概也是“非我族类”,还会要他吗?

他会被逐出山海门,再见不到方拾遗吗?

抑或方拾遗会直接诛杀他这个妖孽?

他心乱如麻,指尖冰凉,脸色愈加苍白,瞧着脆弱不堪。洛知微察觉俩人间气氛有异,不慌不忙地抿了口茶,润润喉:“方兄?”

方拾遗回神,嗯了声,稍稍往后退了退,一手抬起,按在孟鸣朝肩上,指背扬起,轻轻摩挲了下他的耳廓,开口时已经恢复了平和:“既是伤势,应当比顽疾要好医治些吧。先头一直没找着病因,难怪……洛兄,鸣朝受的什么伤?伤着哪儿了?”

“我想再探探,不过……”洛知微含笑看了眼孟鸣朝,“孟师弟看起来不太乐意。”

方拾遗直接将人逮到他面前,不咸不淡地道:“洛兄不必理他,尽管出手,他敢再出手,我给你敲晕了。”

孟鸣朝:“……”

孟鸣朝先头的懵劲儿没了,惴惴不安,不敢跟方拾遗叫板,只得委委屈屈地伸出了手,活像被逼良为娼的。

方拾遗简直给气笑了:“怎么,我是要把你炼了还是将你卖了?委屈个什么劲儿!”

孟鸣朝仰着张纯洁无辜的俏脸蛋,小声地编着鬼话:“以前也有人这样握着我的手,然后我差点死掉了。”

方拾遗神情一凝。

洛知微和声安慰:“安心,在你大师兄眼皮子底下,我还没出手大概就先没了。”

方拾遗没想到洛知微也会开他这种玩笑,哭笑不得之下,给这小祖宗激的怒气散了大半,叹了口气,安抚地顺了顺孟鸣朝的背,态度也柔和下来:“无妨,师兄在呢。”

“乖乖听话,不治好你,师兄总得提心吊胆。”

孟鸣朝长而密的睫毛垂下,盖住眼底情绪,静默几息,点了点头。

诊断结束,洛知微拉了下窗边垂下的细绳,外头便叮叮当当响了一片,两个药童进了屋:“洛师兄,有什么吩咐?”

洛知微提着笔,写完最后一个字,将方子递去:“带这位小师兄去按着方子抓药。”

药童恭恭敬敬揖了一礼,冲孟鸣朝做出请的手势。

孟鸣朝目光凉凉,扫了眼这俩小药童,一个劲往方拾遗身上瞥。

方拾遗压根没看他,手伸到身后,随意挥了挥:“去吧,我同洛师兄聊聊。”

孟鸣朝沉着脸,不快地跟着走了出去。

待人走了,方拾遗才开口:“洛兄的意思是……无法治愈?”

“嗯,”洛知微捧着手中热茶,点点头,“孟师弟身上灵气稀薄,也是灵脉受损的缘故。我医术不精,暂时能做的,只有为孟师弟施一次金针,再辅之以药物,虽不能痊愈,总有些微效力。需等师父回来,我再请他老人家来看看。”

短短半天,洛知微一言一行落在方拾遗眼中,已能令他肃然起敬,闻言起身,郑重地冲着洛知微躬了躬身:“洛兄的大恩,方某记下了。”

洛知微稍稍避开,摇头笑了笑:“为医者,这些本来就是职责所在,方兄快别如此客气。方兄对令师弟的爱护实在难得,是有故吗?”

“算不得,”方拾遗想了想,弯眼笑了,“有修仙小报那个大嘴巴,全修仙界的道友大抵都知晓我的出身,小时候过得不太好,鸣朝与我经历相似,见着他就想到以前的自己,忍不住就上心了许多,将他当做亲弟弟,算不得什么。”

洛知微不赞同:“世人心肠如蛛丝,千缠百绕,即使是血脉相亲,也有疏离如陌路者,互相残杀、背弃的更是无数,待至亲尚且如此,又何况其他。待陌生人掏心掏肺,可谓难得。”

“哎。”方拾遗额角隐隐发疼,“我这才刚脱离课堂上的易先生不久,又遇到个洛先生。”

说到这,方拾遗才想起,貌似洛知微出身四大世家的洛家。

哎,又是个有钱人。

有钱人丝毫不介意他的寒酸过往,闻言眼底笑意愈盛:“我们都是同辈人,还是直呼姓名吧。”

方拾遗从善如流:“知微。”

“拾遗。”洛知微说完,腼腆似的,不由自主地用指腹抵了抵下唇,犹豫许久,“我有个不情之请……”

方拾遗指尖按在望舒剑鞘上,回答:“指谁砍谁。”

大恩不言谢,以行动表明最佳。

洛知微啼笑皆非:“不是……你可不可以在这上头盖个章子,签个名……若是不方便也无妨。”

见他犹犹豫豫,方拾遗好奇地垂下视线,洛知微红了半边耳垂,最后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将捂在怀里不好意思拿出的东西推到方拾遗面前,掩唇轻咳几声。

方拾遗纳闷地低头一看。

《方少侠衣装图集——绝版订制》

……

……

???

方拾遗麻木地拨了下脑子里坏了的弦:这啥?

他谨慎地又看了眼封面那几个簪花小篆,满目复杂,翻开的同时,洛知微尴尬地解释:“修仙小报也有卖些别的,若是花的灵石够多,可以拿到这个……”

方拾遗心想:哦。

明天就去烧了那天杀的修仙小报。

翻开两页,果不其然,上头是方拾遗穿着不同衣物的画像,笔触精妙,栩栩如生,不知用的是什么材料什么画笔什么画法,极为精致,还是彩色。

方拾遗翻得心里更乱了。

他啪地合上这册子,手抖了会儿,抬眸见洛知微尴尬得要钻进地缝了,嘴张了张,还是没把“你为啥会有这玩意儿”这句话问出口。

方拾遗学着师父的风度,从容不迫了二十来年,头一次直面这么大的冲击,拿起笔时手都有点抖。

洛知微尴尬完了,觑到他神色不对,愣了一下,赶紧再次解释:“是一个小姑娘听星右说你要来药谷,托我办的,她小我们几岁,听着你的事迹长大,很崇拜你。”

方拾遗:“……”

姑娘,你被修仙小报祸害了。

他什么也没说,手也不抖了,沾了墨的细软笔尖在图册空白处行云流水地勾勒出个人像,又大笔一挥,笔走龙蛇地甩下“方拾遗”三个大字,吹干了墨,将册子递回去。

洛知微瞧着就不是喜欢求人的性子,被嘱咐干这事,倒也没什么埋怨的恼意,眼底融融倒映出片温柔的光泽:“小丫头要乐疯了。”

方拾遗瞧他这样,似笑非笑地扬扬眉。

洛知微被他盯了会儿,咳了咳:“是我的……未婚妻。”

方拾遗意味深长:“看来定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可爱不可爱难说,”洛知微摇摇头,唇角却明明含着笑,“泼辣得很。”

正说着,脚步声渐渐靠近,一个药童领着孟鸣朝回来了,另一个拿着药去旁边的药庐煎。天色已经偏暗,洛知微不常住在这竹屋里,正好给两位客人暂住。

听到洛知微起身离开前说了句“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孟鸣朝微微皱了皱眉。

药童也随着洛知微离开,竹屋内只剩两人,外头徐徐清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不显吵闹,倒更显得幽静。

方拾遗梳理了下来到药谷这几个时辰孟鸣朝反常的表现,没急着凶他,琢磨了片刻,见孟鸣朝安安静静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垂着头像个被抛弃的小孩儿,心里登时软了几分,俯身用扇子挑起他的下颔:“哟,小美人怎么眼圈都红了,谁敢欺负你呐?”

孟鸣朝对洛知微诊出的结果耿耿于怀,抿着唇没吭声。

方拾遗顺手摸了把他的头:“现在我问一句,你答一句。拒答、糊弄、欺瞒,如被发现,一律打手板。”

孟鸣朝:“……”

方拾遗牵着他一只手,合上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那白皙的手心,问:“什么时候受的伤?打伤你的是谁?”

孟鸣朝已经做好了方拾遗问出“你是个什么玩意儿”、“为什么要骗我你是生病而不是受伤”的准备,未料方拾遗满头雾水、茫然地想了那么久,最紧要问的问题居然是这个。

故意憋出的红眼眶此时是真的微微红了:“师兄……”

“还没回答问题,禁止撒娇。”方拾遗不轻不重地打了下他的手心。

孟鸣朝恍惚了一下,咬着唇细细思索了会儿。

其实他也不全是鬼话。

过往记忆烟消云散,模模糊糊,梦境里不是个黑魆魆的冰冷地方,就是一个人朝他袭来,逆着光,他看不清那人模样。

于是孟鸣朝回答:“遇到师兄前被打伤的,打伤我的是……那个黑袍人。”

与方拾遗的猜测基本吻合。

方拾遗面无表情地捏紧了扇骨,眉间杀意一掠而过。

又是那个黑袍人。

师父中毒是因为他,虞星右和他也在他手中受过伤,更是三番两次地想对孟鸣朝下手。

他究竟是什么人?

能让群妖膜拜,莫非……是大妖之子?

方拾遗不得不正视一件事。

被拉进妖族大阵里那次,那个黑袍人对他招招手下留情,若不是被激怒,恐怕根本不会对他出手。

这是为何?

若他当真是大妖之子,山海门是当年诛杀大妖的主力,算弑父之仇了吧,背着那个血海深仇,对着他这个山海门……或许是下代掌门的门主首徒手下留情,莫非大妖之子跟孟鸣朝一样吃错药了,百年来啥事不干,净在万里冰层之下修身养性、养出一身以德报怨的好品格啦?

骗鬼呢。

他心中疑窦越来越多,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乌黑澄净的瞳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孟鸣朝。

孟鸣朝被盯得心里阵阵发虚。

然后他听到方拾遗问:“还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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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舍五入我双更了

520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