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拾遗总是温和明朗的,仿佛一束破开阴云的光,从容不迫,即使身处劣势,也能苦中作乐。
孟鸣朝还从未见过他这样。
藏着不想让人发觉的脆弱。
细雨无声被灵力挡开,他搂住方拾遗,轻轻在他背上抚了抚,没有问怎么了。
几息之后,方拾遗长睫微颤,直起腰,笑眯眯地拍拍孟鸣朝的肩,招来那把伞撑着,用灵力给两人烘干衣物:“回去吧,师兄给你做点好吃的。”
孟鸣朝乖乖点头,似是觉得冷,朝方拾遗怀里缩了缩:“汤还温着。”
要守住的还有小师弟。
方拾遗轻吸了口气。
他不能软弱。
秋雨中的那番谈话藏在师徒二人心里,谁也没有露出异色。大概是被方拾遗的话影响了,温修越没有立即闭关,而是多逗留了一段时间,甚至来了长久未住的揽月居住下,指点指点师兄弟几人练剑,抑或随口说些布阵炼器画符心得。
闲时便到处溜达溜达,与瓮澄喝杯茶,同陆汀迟手谈一局,抑或去逗逗暴脾气的萧凛——由此倒还能看出这师徒俩人的恶劣是一脉相承的。
大多时候,温修越都坐下枯败的花树下,拿着卷竹简,看着旁人看不懂的文字。
他表面温润和气,但杀业太重,刻意藏着,院中几个弟子又与他亲近,自然而然便忽略了师父身上浓厚的煞气。蛋蛋和鸣鸣作为灵兽,嗅觉格外敏锐,一见温修越就炸毛,死活在方拾遗屋里藏了几日不肯出门,见这位上尊没有要手刃自个儿的意思,才犹犹豫豫地跑出来玩。
温修越此前心事重重,没怎么注意院中两位老住客,转眸看到偷偷捞鱼的大毛团子和傻鸟,若有所思:“嗯?你不是……”
蛋蛋小心翼翼叼着条活蹦乱跳的红鲤送到温修越脚边。
温修越失笑:“罢了,小拾遗既然想留,便留着吧。”
大猫松了口气。
温修越又看向那团黄毛鸟:“上古神鸟后裔?刚破壳没多少年,一时倒瞧不出血脉纯正否。”
鸣鸣挺挺飘飘的胸毛,以示自己很纯。
师父瞧着两只灵兽有趣,逗了几句,才想起什么,低头一看,三弟子养的红鲤已经在脚边死不瞑目了。
还被不当心地踩了脚。
温修越淡定地收回脚。
坐在窗边看书的祁楚幽幽抬眸:“……”
方拾遗在院门口瞧见此情此景,果断把刚踏进院子的脚收回来,悄无声息地关上门,搂着孟鸣朝往回走,边低声商量:“回头就把那大猫宰了送给你三师兄吧。”
孟鸣朝享受地眯眯眼,往他怀里蹭,嗯嗯点头,一点也不上心:“都听师兄的。”
循着那寥寥的几句话,方拾遗这几日一直在往藏书阁跑,孟鸣朝不声不响地跟着,像条甩不脱的小尾巴。
方拾遗无法,干脆两人一起找关于大妖与几千年前云谷大战前的记载。
旷古至今的云谷大战之后,各族都衰弱了百年,许多东西都湮灭在了那一场大战中。云谷大战的主战场戾气横生,怨气纵横,压都压不住,几千年来一直被各门派以大阵镇压封锁。
孟鸣朝疑惑方拾遗寻这方面的古籍做什么,哪怕只是某本书中的只言片语,方拾遗脸皮厚:“当然是为写一篇震慑易先生的论文。”
孟鸣朝想到方拾遗往日坐在窗边要死不活咬着笔抓耳挠腮的写论文的模样,默然横了他一眼。
谎话都说得这么敷衍,真将他当傻子了。
孟鸣朝也没多问什么,两个人一起,动作快了不少。方拾遗对妖族语言的造诣一日千里,实在有摸不懂的,就去找易先生,虚心请教。
方拾遗在山海门这块地里撒野了二十来年,还从没这么好学过,来的第三次,老头儿以为他被夺舍了,揪着他到浮云殿后的铜镜前照了照,见镜中还是活蹦乱跳的混小子,才放下疑心。
这铜镜是山海门传承千年的法宝,单一样神通,能照见五行之内万物本体。
按正常流程,山海门弟子入门之时,皆要在此镜前正衣冠、验正身。
倒唯有孟鸣朝阴差阳错,没赶上时候。
方拾遗被拎过来时,孟鸣朝一反常态,没跟着黏过去,离那面铜镜远远的,双手笼在袖中,望着铜镜,神情微冷。
请教完易先生,师兄弟俩才又往揽月居走。孟鸣朝觑了眼方拾遗手中的古籍,收起方才见到那面铜镜时无端生出烦躁,含笑道:“师兄下次有看不懂的地方,便问我吧。”
方拾遗挑眉:“你看得懂?”
“我学这些快,”孟鸣朝弯了弯眸子,“都看得明白。”
“吹呢?”方拾遗怀疑地瞥瞥他,“修界专门成立的语言鉴定阁的大家都未必能全看懂妖族文字,你学几堂课就学得明白了,小美人?”
最后这声倒是戏谑了,孟鸣朝也不在意,只是望着他笑。
方拾遗对上孟鸣朝漂亮认真的眸子,不太自在地摸摸鼻尖:“行,既然小师弟这么厉害,我也不去招那老头儿嫌了。”
出乎预料的是,小师弟还真这么厉害。
于是方拾遗往藏书阁跑得更勤了。
温修越将他的动向看在眼里,并未出声干扰。
方拾遗想做的、想要的,他都一清二楚。
温修越闭关前夜,由北边吹来的风席卷山头,带来了第一场雪,院中那棵已经枯死的花树仿若绝处逢生,抽出了嫩芽。
师徒俩像小时候那般,一前一后走上山海柱,却不是练剑,而是绕了个方向,可以望见茫茫的南海。
方拾遗掌心汗湿:“师父,我已经有了些眉目,过段日子便下山去寻。”
温修越负手而立,望了会儿看过千遍万遍的海面,点点头,冲他招招手。
方拾遗走到他面前,温修越一指点在他眉心:“下次见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入关之前,为师有一言赠你。”
他稍稍一顿,语气温和:“拾遗,天道吝啬。什么都想要的人,什么都得不到。”
方拾遗心脏无端收缩了下,身子一震,抬头与温修越对视,那双温和的眼眸一如既往的深邃宁和,静水流深。
他茫然了片刻,坚定地摇了摇头,头一次反驳了师父的说法。
温修越笑了笑,没有就这句话多言,换了话题:“此次下山与上次不同,切记万事小心。”
方拾遗点头。
上次有师长护着,再不济还有一伙师弟师妹们跟着,从不是一个人。
此番下山,就是他一个人了。
但望魔族与妖族能安生几年……方拾遗也没把握能多久寻到解药。
温修越一闭关,方拾遗便着手准备下山了。
他毫无异色,院子里其余两人似乎都没察觉,就算是与他同住的孟鸣朝,也不动声色地将一切看在眼里,没有吱声。
方拾遗揪着鸣鸣的头毛,有些欣慰:“小鸣朝也长大了,知道体谅我了。”
鸣鸣瞪着双黑豆眼,嘲讽地看他一眼:体谅个屁。
温修越闭关的第七日,方拾遗将收集到的有用信息都手抄了一份整理放好,揣上望舒剑,留下传音符,便径直准备离开。
才刚走出院门,就见孟鸣朝坐在长阶旁的青石之上,蹬着双轻便长靴,晃着修长的小腿,背着听风剑,裹在厚厚的大氅里,望着山下一片深深浅浅的朦胧颜色。听到声响,他转过头来,露出个灿烂的笑:“师兄动作好慢。”
方拾遗:“……”
方拾遗难以置信地看了眼院子的方向,想到方才轻手轻脚离开时床上那道身影,惊诧扬眉:这孩子的障眼法居然能瞒过他了?
孟鸣朝抱着小手炉,不紧不慢地站起身,诘问:“师兄又想将我丢下了?”
不等方拾遗回答,他又道:“若是不带上我,恐怕就得带上所有师弟们了。”
方拾遗到嘴的话咽回去,闷了闷:这倒霉孩子,居然还学会威胁人了。
难怪他说话时那傻鸟满眼鄙夷,体谅个屁!
孟鸣朝成竹在胸,还要再开口,脑袋就挨了一下,打散了满脸洋洋得意,委屈地揉揉脑袋,气一泄,就开始撒娇:“师兄,带上我吧,我绝不给你添麻烦……”
方拾遗没好气地捏了把他的脸:“废什么话,走了。”
孟鸣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没料到他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喜不自胜地扑过去,黏糊糊地抱着他的手,一起往山下走,一连叫了好几声“师兄”。
方拾遗摸摸他毛茸茸的头,抬头望了眼揽月居的方向,隐约见到两道模糊的影子站在屋顶上,立在风雪里,目送他和孟鸣朝离开。
他顿了顿,朝那个方向挥挥手,拎起孟鸣朝,御剑而起,直冲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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