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拾遗怀揣着一份隐秘的惴惴不安,半是悠哉半是紧绷地回归了练剑打坐打师弟的日子。
顺便给孟鸣朝物色佩剑,又把最后一坛“一江春水”送去了岑先生那儿,以谢老头儿在他不在的这几年照顾孟鸣朝之恩。
几年不见,岑老头依旧精神矍铄,守着他那一亩三分地,谁来呲谁。见这对师兄弟来了,当即拉下老脸,老大不高兴:“你们来干啥啊。”
方拾遗还没说话,老头儿就瞪了眼他身后安静垂立的孟鸣朝:“你家小孩儿每次来,我家藤儿就打一次结!不就是扒你一次裤子吗,恁坏!”
方拾遗挑挑眉,转头看小师弟。
小师弟回他一个无害的表情,无辜圆睁的双眸清澈如水洗的琉璃,别提多干净了。
方拾遗侧侧身,挡住小师弟:“小师弟说他没动手。”
岑老头赏了他一个翻到底的白眼,一脚踹过来:“滚!”
见方拾遗听话地真要滚了,连忙又喊:“酒留下!”
方拾遗把酒坛抛过去,提着小师弟麻溜地滚了。
可惜好日子没过半月,易先生那边就通知该上早课了——给他们这群外出几年,漏了课的弟子特地补课。
方拾遗没想法了,郁郁不平,躺倒装死:“我杀妖族,斩邪修,辛辛苦苦回了家,凭什么还要遭这份罪!”
萧明河见他这蔫样儿也白眼:“方拾遗,你丢不丢人?懂不懂什么叫以身作则?”
新课第一天,易先生板着脸坐在上首,见方拾遗要死不活地给祁楚和孟鸣朝拖来了,恨铁不成钢:“收收你那一脸衰样儿!”
方拾遗慢吞吞地爬到最后一排坐好了,低头见到自己少年时无聊在桌案上画的涂鸦,眼角飞出笑意,托着下颔扫了一遍,津津有味地看完,忽然想起什么,转头一看,原先紧挨着的矮桌已经被拆了。
孟鸣朝小时候就坐在旁边的矮桌前,他听课打瞌睡,孟鸣朝习字看书。
其他峰的师弟师妹们好奇来偷看,他担心孟鸣朝害怕,全部收拾回去,一下课提起孩子就跑。
现在孟鸣朝已经坐到他前面去了。
坐得端端正正,背影清瘦挺直,浮云阁漏风,几许寒风灌进来,他才忍不住微微弯下腰,握拳抵唇轻咳几声。
说不上是遗憾还是什么,方拾遗趴在桌上盯了会儿孟鸣朝的背影,伸指戳了戳:“小鸣朝。”
孟鸣朝悄悄地转过头来。
方拾遗聚音成线:“挡着点,师兄睡会儿。”
孟鸣朝:“……”
孟鸣朝默然,脊背更挺直了。
方拾遗眯着眼,嘴角弯了弯,食指按在唇上,小声念了咒,无形的屏障将孟鸣朝裹了进去,原本随风飘动的发丝与衣袍静立下来。
孩子长大了,还是有点用的嘛。
他想着,放心地趴在桌上阖上眼。
温修越是又隔了半月才回来的。
院中的紫英已经掉满了院子,方拾遗还是没给孟鸣朝寻到趁手的剑,萧明河沉迷在藏书阁内,祁楚去了后山独自练剑。
师兄弟俩商量着今晚吃什么,推开院门,就见温修越坐在已经显出枯败之色的花树下,石桌上奉着三盏冒着缕缕热气的茶。
温修越当着外人的面时,是一把出鞘的利刃,虽然收敛了锋锐,依旧让人不敢忽视,也不敢亲近。当着弟子时,便脱下一层皮,换上了另外一层——是属于师父的、长辈的,温和亲厚,也严厉。
不知为何,方拾遗见到师父的瞬间,心底陡然漏了一拍。
分明温修越与素日无甚分别,他却觉得,温修越像是他背后那棵枯树……即将凋零似的。
方拾遗心底微寒,转瞬又安慰自己:这树生命力旺盛,也就枯这俩月,等到冬雪降临时,就是它重新盛开之日。
师父天下无双,怎么可能出事。
温修越抬眉看过来:“小拾遗,杵在那儿做什么?”
方拾遗笑了笑,缓步走到树下,坐到他对面:“师父不是先行一步吗,怎么才回来?”
“连年在外,拜会了几位老友,多叨扰了几日。”温修越一生未结道侣,也无子嗣,待方拾遗如亲子,随意说完,目光落到站在方拾遗背后的孟鸣朝。
清清冷冷的少年怀里抱着毛团子,乌黑的发衬得面容冰雪似的,眸色浅淡,又添几分清寒。
他瞧着,温润的眉目却染了笑意:“鸣朝也坐吧,为师不称职,当初收下你时,只给澄儿传了传音符知会,便将你丢给了还是个孩子的拾遗。”
孟鸣朝放下见了温修越就僵成一团的蛋蛋,依言坐下,余光觑到方拾遗在看自己,才露出个不咸不淡的笑:“师父是为天下苍生,师兄很照顾我,不必自责。”
温修越点了点面前浅碧色的茶盏:“不如趁着今日补上这杯拜师茶。”
孟鸣朝动作一顿,掠起眼波,与温修越撞上,仿若一场无声的交锋。方拾遗正低头喝茶,喝出是自己最喜欢的天泽山雪芽,心情好了几分,琢磨着些有的没的,半晌没听到孟鸣朝应答,才纳闷地抬头:“怎么了?”
无声的交锋春风化雨似的,消弭得也迅速,不露端倪。
温修越含着淡淡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孟鸣朝。
孟鸣朝无奈地眄了眼方拾遗,想:这是师兄最尊崇的人。
这个想法落定心海,他站起身,端起石桌上的茶盏,举杯齐眉,躬身将那盏茶敬给了温修越。
方拾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总觉着这终于正式见面的师徒俩气氛有些怪怪的。
一场简陋的拜师礼匆匆而过,温修越饮下茶水,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剑,递给孟鸣朝:“你既敬我茶,我便赠你剑吧。”
方拾遗头疼了好久,见此双眼一亮:“鸣朝,快试试!”
孟鸣朝只得接过,触及此剑的瞬间,一缕讶色飞快闪过眼底。他沉吟一下,剑身出鞘,剑光雪亮。
温修越慢悠悠道:“此间名为‘听风’,用铸完拾遗那把佩剑余下的南海沉铁,加上妖王身上的几片鳞片铸成。”
大妖即是妖王。
方拾遗忍不住凑过去看:“那可厉害了,小鸣朝镇得住吗?”
妖王浑身是毒,也浑身是宝,但不是谁都消受得起的,他有些担忧。
孟鸣朝的眼角有些阴翳,握住这柄剑的瞬息,些许残余的熟悉感便掠过了心头,他很快收起了那抹神色,修长的指尖在冷刃上轻轻抹动。
见方拾遗好奇地凑过来,闲不住地伸手想摸,他立刻收剑入鞘,才敢让方拾遗摸了摸,然后笑了一下:“多谢师父。”
“客气。”温修越款款一倾身,站起身来,“拾遗,过几日我要闭关,你继续看着师弟们吧。”
心底的不安像恶毒的火苗,猛地蹿上了几尺高,舔舐着心头。
加了传闻中大妖鳞片的剑被丢到脑后,方拾遗下意识蹙起眉:“才刚回来又闭关?”
默然一瞬,趁着温修越还未走,方拾遗轻吸了口气:“师父,我《山海剑诀》练到了第十重,有些地方不太懂,您闭关前指点指点我吧。”
“好啊。”温修越欣然颔首。
“现在便去山海柱吧。”方拾遗微微一笑,按住想跟着黏过来的孟鸣朝,哄他,“将将才出了热汗吹过凉风,快去沐浴更衣,再把昨日钓的鱼熬了汤,我跟师父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孟鸣朝不情不愿地点点头,抱起蛋蛋,悄悄揪了把它的毛。
大猫敢怒不敢喵。
方拾遗又跟着温修越一起踏上了那条熟悉的青石长阶。
小时候他总觉得这条路很长很长,仿佛看不到尽头,练完剑浑身疲惫,走得双腿酸痛,大汗淋漓,有时会在心底埋怨温修越太严格,总是走在前头,不肯回头看看他。
唯一一次背他从山海柱回来,还是因为他练剑太急,伤到自己,被训斥了一顿,回来时萧明河跟在身侧,他被背着,觉得有些丢人。
那时一抬头,就能看到师父令人心安的背影,他总会生出许多力气,咬着牙将这条路走到尽头。
可是走着走着,冬去秋来,这条路好似变短了。
他从仰望,到平视,能与温修越并肩而立了。
方拾遗沉默地抱紧了剑,走在温修越身后半步。
两人缩地成寸,不比平日慢悠悠的,不多久便到山海柱,前方青松如盖,裸.露的岩石上错杂的剑痕无数。
温修越侧头看他:“小拾遗,平日不是嘴闲不住吗,怎么今日这么安静?为师倒不太习惯了。”
方拾遗从小话就多,只要还剩一口气,就能嘀嘀咕咕个不停,温修越喜静,经常给他吵得脸色麻木,头疼不已,甚至敬佩起那个未曾谋面的老乞丐来。
听到师父这么说了,方拾遗才挤出个笑:“师父,我只是想……”
“想什么?”
方拾遗又摇摇头,到了平日练剑的地方,盯紧了温修越腰间的佩剑。
可是温修越没有解下知祸,只是闲闲地往一棵松树下一站,笑意温和:“练一遍我看看,是哪儿不懂?”
方拾遗听话地拔出剑,一板一眼地将第十重练了一遍。
温修越轻声说:“你是我门下最有灵气的,明河心浮气躁,祁楚太过刻板,何故今日学了他们俩,剑意虚浮,剑式古板?”
方拾遗抬起发沉的眉目:“因为以往无论如何,师父都会拔出剑,与我对招,在实战中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而不是让他演练一遍,口头授予。
为何从上次重逢起,温修越便不再用剑?
随着方拾遗的话音落下,温修越脸上一直存在的笑意渐渐消弭,望着方拾遗的眼中,不知为何含了点点歉意与欣慰。
“小拾遗长大了。”风似乎呛着了人,他轻咳几声,抬袖掩唇,放下手时,唇角染了血,嗓音微哑,“瞒不过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