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的脸颊蹭来,细滑得跟嫩豆腐似的,方拾遗忍不住顺着掐了两把,垂眼看了他半晌,翻脸无情,一巴掌糊他脸上,语气凉飕飕的:“那你也不该莽莽撞撞跑上来,我皮糙肉厚耐打,你这走三步就喘不上气的样,还要不要命了!”
孟鸣朝白皙的脸颊给他掐出几道红印子,也不吭声,只是看着他笑,比自个儿大师兄还没心没肺。
这孩子油盐不进,方拾遗拿他没办法,又不能真提起来打一顿,薅了他两把:“行了,休息会儿,午时出发。”
他打算就地打坐,守着孟鸣朝,孟鸣朝却可怜兮兮地拽他袖子:“师兄,陪陪我吧。”
方拾遗还没说话,又听他说:“你下山后,我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字字戳心窝,方拾遗动作一顿,想象了下小鸣朝单薄一个人在山上这几年,到底是心疼,便顺势躺下来,伸手将他卷吧卷吧捂怀里,哄孩子似的,轻轻拍拍他的后背,声音也柔和下来:“睡吧。”
这两个字从方拾遗嘴里吐出来,似乎有什么奇特的魔力,孟鸣朝唇角含了浅浅笑意,放心地窝在他怀里,微微蜷缩起来,长长的眼睫一阖,安心地任由意识坠入了黑暗。
方拾遗自然睡不着,他琢磨那个莫名其妙把他拽进去的妖族藏身大阵,深刻反思自己为什么那么倒霉缺,一行几十人,就他被吸进去,想到师父能回来了,又开心起来。漫无边际想了许久,才记起怀里的大活人,低头看去,孟鸣朝睡得很熟,跟小时候过冬时在他怀里打瞌睡似的。
玉雪团团的小豆丁长大了也还是小,因为受伤,脸色雪白,衬得眼睫惊心动魄的黑,精雕细琢的眉目韵致难言,狐狸变的山精也没他漂亮。
方拾遗瞧着瞧着,心头莫名一个咯噔:……好眼熟。
转瞬又自己一巴掌打散了这个念头。
废话,这可是小鸣朝啊,能不眼熟吗。
乱七八糟的念头琢磨完了,方拾遗也有些疲惫,拢了拢怀里的小美人,阖上双眼。
他本想闭眼入定,岂料这么一合眼,就不知不觉地睡去了。梦里起初是一片暗蓝的天幕,天空中冷冷清清地缀着几颗碎星,他似乎在空中飘着,过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从半空中直直掉下去了。
方拾遗想挣扎,手脚却都难以动弹,艰难地抬起手,那双持剑掐诀的手却缩小了好几个尺寸,像个孩童的。不等他想清楚这是个什么梦,就“嘭”的一声,砸进了水里。
那海水是灰色的,愈到底下,颜色愈深,仿佛光芒都被吞噬了。
周遭冰凉黏腻,他呼吸不了,脑子开始迷糊起来,望着朦朦胧胧的水面,脑子里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我不想死。
老乞丐被人活活打断了腿,就为给他求一口热饭,临终前掐着他的脖子,问他是想死,还是想不辜负他活下去。
温修越从街上寻到他时,他抱着破碗和老乞丐留下的破扇子,听到温修越问“愿不愿意随我离开”,他的第一反应是问:“管饭吗?”
天下无敌的剑尊破天荒地露出个啼笑皆非的表情,随即想到什么似的,表情柔和下来,蹲下来,也不嫌脏,摸摸他半个月没洗、纠结成一团的乱发:“管。”
然后他就跟着温修越走了。
他成天笑话孟鸣朝好骗,是被他一颗糖拐走的,原来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一碗饭就给拐走了。
当真是上梁不正、下梁也歪。
艰难地从束缚窒息的梦境里挣脱出来,方拾遗打了个寒颤,睁开眼,发现就一个梦境的功夫,孟鸣朝居然反客为主,把他给卷在怀里抱着了。
这孩子身体虚弱,从小到大没几天不是咳着病着的,力气倒是大得惊人,方拾遗挣扎了一下,居然没挣脱。
岂有此理。
方拾遗闷闷地抬手捏了两把孟鸣朝的脸:“嗨嗨,小孩儿,醒了。”
孟鸣朝眼睫颤了颤,像两只翩跹的蝴蝶,慢慢睁开眼,琉璃似的眸子含着层水雾,瞧见方拾遗,迷迷糊糊地冲他笑:“师兄,我梦见你了。”
“……”
这孩子怎么这么招人疼。
方拾遗没忍住,上手又掐了他两把:“梦见师兄了,想说什么?”
孟鸣朝倏地一把狠狠抱紧了他,不知为何,气息颤抖得厉害,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像是怕惊醒了这个梦:“我好恨你。”
方拾遗怔了怔,安抚地给他顺了顺毛。
“……可是我更想你。”孟鸣朝似乎很疲惫,说完这句后,沉默了很久,“师兄,不要再这样抛下我了。”
方拾遗心里酸得厉害,胡乱地嗯嗯几声,等孟鸣朝撒完泼了,不好意思地放开他,立刻贱兮兮地挑着他的下颔笑:“哎哟,我们小美人眼眶都红了,这么想师兄啊?来给师兄香一个。”
孟鸣朝眸光闪了闪,脸颊耳垂上都有些红,心底却悄咪咪期待方拾遗来“香一个”。
可惜方某人嘴大漏风,什么话都敢往外抖,抖完就算了,翻身坐起来,睡了几个时辰才想起袖里的鸟被压死了没,连忙瞅了一眼,却不见那傻鸟。
他低头整理袍袖,随口问:“怎么从山上溜下来的?你那大猫呢?”
孟鸣朝幽幽地盯了会儿这言而无信的人片刻,见他确实没有反省补偿的念头,忍着气,避重就轻:“我骑蛋蛋过来的。”
“蛋呢?”方拾遗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没跟着我进入那个大阵,应该就在附近。”
孟鸣朝还坐在床上,方拾遗整理完了,转头一看,稀奇道:“我说祖宗,您老今年十七快有了吧,该学会自个儿动手穿衣束发了吧?”
孟鸣朝冲他眨眨雾蒙蒙的眼。
方拾遗败了,当他还是小时候,边给他穿衣,边又絮絮叨叨地发作了回馊气:“先说好,之前那事不算完,回去给我抄一百遍门规呈上来,多大了还不给我省点心,不给你吃点教训下回还那么冲动毛躁。”
孟鸣朝温温柔柔地应了声好。
方拾遗没怎么摆过大师兄架子,说完就忘,伺候这少爷穿好衣袍了,推门而出。
外头日光正烈,空城内依旧死气沉沉,到处都蒙着层灰色,檐角的土著民蜘蛛被吓得缩成一团装死,九条尾巴的大猫正追着毛茸茸的黄毛胖鸟玩儿。
“哎,蛋蛋。”方拾遗饶有兴致,“来给我揉揉。”
大猫脚步一转,轻盈地一跃而起,跳到他怀里,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下颔。大猫舔得正欢,背后陡然一僵,余光注意到正走出屋、似乎很和善看来的孟鸣朝,哆哆嗦嗦地收回了薄薄的小舌头,打算这几天都不再吐舌头,以免被趁机拔了。
鸣鸣也落到了方拾遗头顶,指着大猫叽叽喳喳地笑。
方拾遗给它吵得耳朵疼,把鸟扔给孟鸣朝玩儿:“随便盘。”
其余弟子早修整好了,见方拾遗带着孟鸣朝下来了,纷纷凑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东问西,大师兄受伤了没,小师兄怎么会在这儿,妖族大阵是怎么回事,里头凶不凶险……一堆问题铺天盖地地来,方拾遗更头疼了,决计一个都不回:“列队,准备回程。”
萧明河发出声冷笑。
祁楚担忧地捂住他的嘴:“二师兄,谨言慎行。”
大猫修炼这几年,已经有了踏云飞天的神通,方拾遗把孟鸣朝抱上去坐着,让大猫跟紧,一行人御剑而起,冲着山海门的方向飞去。
避免再发生类似的事,除非是碰到妖族邪修作乱,一行人不再在路上多做停留。
奇怪的是,随着北境人族告捷,魔族被击退出北海关,妖族和邪修的动静也开始慢慢变小,一点一点销声匿迹。
回到山海门时,秋色已经遍染山头。
经过最近的一座人族城池时,已经看不到妖族的影子了。
方拾遗心里直犯嘀咕,并不觉得这些“非我族类”那么识趣,恐怕是与人族纠缠了这好几年,又躲起来休养生息了。
但不论怎么样,总算是给了正道修士与凡人一个安生喘气的空隙。
风尘仆仆、在生死中挣扎了几年的弟子们在看到云雾中朦胧的浮云峰时,都顾不上还有师长在场,齐齐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瓮澄也不管,笑吟吟地按住想发作的萧凛,横了他一记眼刀,可算是把萧长老即将出口的刻薄话给压了回去,领着其他长老一齐离开,留方拾遗带着剩余弟子上山。
刚回来的弟子们喜气洋洋,一上山,便迎来漫山遍野的师兄弟,抹着眼泪大喊:“诸位师兄师姐……回来就好!”
方拾遗被人群簇拥着,一时没机会去管孟鸣朝,无奈地被拥着上山。萧明河本来冷脸看着,猝不及防也被人围起来,脸上闪过可疑的薄红,冷哼一声,不拿正眼看人。
孟鸣朝慢慢地跟在后面,盯着方拾遗的背影看了会儿,先回了揽月居。
刚回山海门,忙的事情还多,方拾遗跟着几位长老跑前跑后,好容易喘了口气,双腿利索地走在熟悉的青石长阶上,回到揽月居时,已经过了三日。
小祖宗不会又生气吧?
方拾遗惴惴不安地想着,准备好了把攒了好几年的鸡零狗碎的小玩意挨个拿出来哄孩子,结果打开院门,就见到花树之下,孟鸣朝搬了张桌子,拿着笔,在写着什么。
他还没走到近前,孟鸣朝就收了笔,轻声道:“好了。”
方拾遗纳闷地上前:“祖宗,跟花儿比美呢?”
孟鸣朝回头看了他一眼,弯眼笑了笑,宽大的袖子无风而动,他轻描淡写地一挥手,无数纸张翩跹着从屋内飞出,枯叶似的在空中盘旋,霎时整个院子都被阴云遮盖了般,溢满了墨香,纸张上白纸黑字,一笔一划写得从容且认真。
“一百遍门规。”孟鸣朝衣袖翻飞,声音隐没在哗啦啦的纸张声后,“师兄不跟我生气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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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不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