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
平平淡淡的两个字,却像道定身咒,将方拾遗直愣愣地戳在了原地,单手暗暗快掐完的结印一滞,他很要命地怔住了。
身后的声音是陌生的。
可又有些莫名的亲切。
脑子里的神经迟钝地拨动了一下,他的指尖微颤,一个想法钻进脑海。
是小鸣朝?
可是小鸣朝怎么可能到这儿来?
方拾遗脑子发蒙,下意识地挣了挣,身后的人却将他搂得更紧,好似带着经年刻骨的思念,要将他融进骨血才罢休。肩上一沉,那人下颔抵在了他肩上,长长吸了口气,话音里含了浅浅笑意与无奈:“这么危险的地方,师兄怎么乱跑?叫我好找。”
方拾遗终于回过神,食指与中指一竖,反手在身后人的肘部一敲,环在他腰间的手不受控制地松了松,他立刻逃出转身,眉梢稍稍挑起:“哪来的小东西,张口闭口师兄,我可没你这……”
话还没说完,就滞住了。
身后的人身形消瘦修长,随着微微低头的动作,几缕乌黑的长发滑落肩头,雪白的缎袍袖上飞星环山若隐若现,目光往上,雾气中露出张有几分熟悉的脸——如画的眉目残存着小时候的过分精致,脸色唇色依旧苍白,瞧着病歪歪的经不住一阵风,眼眸却熠熠生辉,染着火光,穿透薄雾,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只一眼,方拾遗就确定了他的身份。
他的表情空白下来,孟鸣朝眼里的笑意深了些,轻声叫:“师兄。”
师兄……
师兄!
头皮猛地一炸,方拾遗的脸色瞬间沉下来,一把攥紧了孟鸣朝的手腕,回头小心看了一眼——后头那些妖魔鬼怪大抵在开会怎么打倒人族,纷纷举爪大喊起来。方拾遗顾不得继续观摩这场妖族不知道第几届的全体妖族代表大会,见那黑衣人不见了,瞳孔一缩,毫不犹豫地拽着孟鸣朝,飞快远离了此地。
等走远了,方拾遗才反手放出隔音结界,又连续下了两三套阵棋防护,才一把搡开孟鸣朝,压低的嗓音里含着滔天怒意:“你怎么在这儿!”
“好多年不见,师兄见面就问这个?”
孟鸣朝贪婪地看着这张被他在脑海中描摹过千百遍的面容,笑意飘忽起来:“师兄一直不回来,我自然是来寻你的。”
“胡闹!”
方拾遗肝火大旺,太阳穴突突直跳,好一会儿才压下火气,语气缓下来:“再过些日子师兄就会回去,你来掺和什么!”
孟鸣朝幽幽道:“这句话,这几年来,师兄已经说烂了。”
方拾遗自知理亏,气焰霎时短了一截,含糊地解释:“那不是,总是抽不出时间……等等,谁跟你说这些了。”险些给糊弄过去,他气得一厥,“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他语气沉怒,孟鸣朝的嘴角却勾了勾,那些熟悉的气息、生动的表情,像流动在血脉里的血液,滚烫又热烈,奔腾而过,浸润了枯竭多年、死气沉沉的躯体。
他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来之前有多大的怨气与怒气,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便都云烟般散了。
纷乱的念头似溅湿了枯地的雨点,滋润得沉寂的心海又翻腾活跃起来,孟鸣朝朝前走了两步,小心地牵住方拾遗的袖子,像小时候犯了错那样,露出讨好的笑容:“太想师兄了,走着走着,忽然就进来了。”
方拾遗被他一扯袖子,怒火顿时摇摇欲坠,再一对上那双漂亮的瞳仁,怒火就很没骨气地散了。
分隔几年,到底有些许生疏,他迟疑着抬起手,后知后觉孟鸣朝只比他矮一点了,神色一阵恍惚,还在犹疑还能不能像年少那般随意揉摸,孟鸣朝已经靠过来,乖巧地低下头在他手心里蹭了蹭,像只觅到了主人的猫儿,摊开肚皮撒娇。
细软的发丝蹭在掌心里,方拾遗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忍不住伸手一把将少年揽进了怀里,使劲抱了抱,叹着气说:“真是……拿你没办法。”
孟鸣朝悄然弯了眼角。
抱了会儿,方拾遗放开孟鸣朝,这回打量得仔细了点。
小孩儿迎风长大,不似他担忧的那样成个矮豆丁,他身形挺拔,像山海柱上一棵挺秀的青松,被烈风吹出独特的风姿,已是个端端正正的少年模样。
都这么大了。
这真的是他从绿水镇那口棺材里抱出来的孩子吗?
心绪复杂起来,方拾遗一时说不出话,只能又揉了揉孟鸣朝的头发,轻轻吐出口气。
孟鸣朝享受了温存,眼底的冰霜都化尽了,对这危险的地方也毫不在意,略迟疑了下,没有告诉方拾遗他见到那黑袍人时,心里涌起股奇怪的感觉。
厌恶,痛恨,排斥,不安……还有丝丝的仿佛牵扯于灵魂上的共感。
“此地不宜久留。”方拾遗没注意孟鸣朝奇怪的神色,闭眼仔细感受了下血契的联系,“有个与我同行的药宗弟子走散了,先去寻他,再找方法出去。”
孟鸣朝没有异议,笑眯眯地伸出手,要方拾遗牵着走。
这孩子小时候就黏人,长大了……也没好多少。
方拾遗心里直犯嘀咕,琢磨是不是自己把他养得太过娇气,不过还是握住他微凉的手,裹得紧了紧,眉头蹙起:“怎么这么凉。”
再一看孟鸣朝的脸色,分明是棵迎风摇曳的病松,衣袍空荡荡地披在身上,还当真是弱不胜衣。
方拾遗看得心惊胆战,把孟鸣朝当了泡沫人,唯恐风吹一下他就散了,不由分说地脱下外袍给他裹上,还是不放心,又把出城前摸出的黄符分了一半塞他怀里,这才解了结界、收了阵棋,一手执剑,一手拉着孟鸣朝,错开一步,走在前头,挡着孟鸣朝,朝前开路。
孟鸣朝故意落后两步,走在方拾遗身后,看着方拾遗的背影,眼底含着笑,另一只手却毫不留情地朝旁边的野花丛里一伸,“咔嚓”一声轻微骨裂声响起,方拾遗敏感地回过头,孟鸣朝无辜地看着他,手从野花丛里伸出来,揪了朵淡紫色的小花,递给方拾遗。
方拾遗纳闷地扫了眼身后,没看见什么影子,也没感觉到杀气妖气,揣摩可能是自己太紧张幻听了,于是放下心来,欣然接过那朵小花,俯身插进孟鸣朝乌黑的鬓发里:“少拈花惹草。”
孟鸣朝乖乖的“哦”了声。
两人继续一前一后,循着与鸣鸣的那点联系穿梭在密林里。孟鸣朝这次含蓄文雅了许多,指尖吞吐着金色的剑芒,长长的眼睫一阖,便往后弹去几道。
方拾遗已经做好了三两步就遇到只妖族的准备,岂料此前还嚷嚷着要吃了他的妖族一只也没蹦出来,满头雾水地揣测了半晌,怀疑可能是有什么要紧事,那些妖族离开了。
密林里的浓雾快散完了。
孟鸣朝收回了手——那只手修长、干净,泛着玉石般的色泽,瞧着孱弱又无害,钻回宽大的袖下,不露出分毫端倪。
方拾遗忽然开了腔:“小鸣朝,这几年怎么过的?”
一直是他往山海门递传音符,他飘忽不定,孟鸣朝没有回过。
冷不丁听方拾遗开口,孟鸣朝吓了一跳,还以为被发现了,一道金芒从袖中弹出来,穿破了袖子。他委屈地拢了拢袖口,小声说:“练剑,画符,布阵,想师兄。”
最后三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咬得很重。方拾遗一阵牙酸,胡乱挠挠头,干笑道:“师兄也很想你。”
小美人上前两步,与他并肩,默默横过来一眼,含怒带怨。
当初下山之时,信誓旦旦地说几月回一次的是他,传回传音符后,无数次许诺过几日就回的也是他。
方拾遗脸皮再厚,被这么一横,也不禁心虚起来,让望舒自个儿转悠着护在他们身周,摸出破扇子,欲盖弥彰地扇扇风,带着点妥协意味的笑:“往后不会了,真的不会了,师兄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师兄嘴里没一句真话,还是我自己讨吧。”孟鸣朝的目光在他开开阖阖、形状优美的薄唇上转了一圈,慢慢收回目光,不经意地舔了下唇角。
方拾遗的脚步忽然一顿。
话音未落,前方传来阵鸡飞狗跳的怒叱,随即是一连串的“啾啾啾”,间或夹杂着傻鸟惊慌或愤怒时才会暴露出来的“叽叽叽”。
孟鸣朝:“……”
方拾遗破扇子一合:“找着了。”
拨开杂乱繁盛的枝条树叶,正互啄互打的一人一鸟听到声响,齐齐炸毛。虞星右一把攥着胖鸟嗖地往后蹿了一丈远,抬头看清是方拾遗,顿时脸色大喜:“方师兄!方才我一脚踏空,摔了个狗啃泥,抬头你就不见了,慌死我了,幸好你这鸟盘起来有意思……”
他说着,不由看向旁边的孟鸣朝,目光在两人牵着的手上逡巡了圈,嘴立刻张圆了:“这位小美人是……方师兄的童养媳?”
方拾遗头一次碰到这么嘴豁的,差点给空气呛着,哭笑不得地扇了下这口没遮掩的货的头:“怎么说话的,这是我小师弟。鸣朝,这是药宗的虞师弟。”
外人在场,孟鸣朝的脸色清冷下来,淡淡看了眼虞星右,觉着这人虽然有些碍眼,不过说话倒也中听,神色略和缓了些,冲他点点头便算打招呼了。
虞星右也不介意,啧啧道:“好标志的小美人……”
收到眼刀,立刻转了口风,“怎么也没怎么听说过方师兄这位小师弟?”
“鸣朝身子不好,头一次下山,不知怎么也进到这儿来了。”方拾遗避重就轻,顺便叮嘱,“方才我见林中有群妖集会,若有什么变故,我照顾不周时,烦请虞师弟照料我师弟一二。”
虞星右灿烂地应声:“自然自然。”
说着,把被盘得头晕眼花的鸣鸣递回来。
傻鸟怕了他了,咻地飞回方拾遗袖中,瑟瑟发抖。
人类幼崽真是可怕啾。
“我突然想到,”方拾遗若有所思地摸摸下颔,蹲下来随便捡了跟树枝,在地上勾勾画画,“此处似乎不是一灵君误入的‘回溯境’,而是另一个地方……说不准是妖族藏身的地方之一。”
打了这么些年,人族总是揪不到妖族的老巢,那些妖族和邪修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被追杀,马上就无影无踪,像是回馈给后土了。
方拾遗也经历过几次,明明被追杀的妖族已经穷途末路,却在转眼就消失在眼皮子底下,委实奇怪。
地上画出个繁杂的阵法,虞星右阵法课上都在打瞌睡,看不大懂,装得跟个大尾巴狼似的,摸摸下颔当看懂了。
方拾遗耐心有限,画得潦草,线条凌乱,差不多画完了,随手在其中一处一点:“我们应当是误闯了妖族用阵法搭起了一个藏身大阵中,这阵法能回溯时光,将他们藏于过往,城内那些,应当是中洲未乱之前,留下的生人气息,被大阵滋养着,以为自己是活的……大阵的阵眼,应当就在这个密林里。”
虞星右傻傻地问:“那我们放把火烧了这林子?”
“你师父怎么没先烧了你?”方拾遗略感稀奇,揉了揉这倒霉孩子的脑袋,“一把火烧进来,恐怕先烧出成百上千妖族把咱们仨撕了,况且凡火恐怕烧不动这林子。方才我略略一扫,林子里都是妖力强悍的大妖怪,他们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行踪……”
方拾遗一顿,奇怪地蹙起眉头:“按道理,这里是他们的地盘,我们一进来就被发现了,又在林子里转悠了这么久,他们怎么还没动手?”
难道是他听错了,那群妖族说的不是“吃了那俩人族小崽子”,而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安静站在他身侧的孟鸣朝露出温柔的笑容,双手背在背后,危险的金芒在指尖吞吐,面上却乖巧极了。
方拾遗觉得自己以一个正常人族的心思来揣摩一群妖族的心思,有点不太可取,琢磨了会儿,实在猜不出那群千奇百怪的玩意儿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果断放弃,转身在另一面地上又画了个图。
这回画得认真了些,虞星右这回能看懂了:“这是咱们在的林子?”
方拾遗点点头:“若是我没猜错,阵眼就在这儿。”说着,他往地上画的线条里戳了个点,然后笑容就滞住了。
虞星右于阵法方面实在没什么造诣,眼巴巴地看着他。
方拾遗:“……我又想起件事,是关于阵法的,刚才应该没猜错,只是还有个可能。”
“什么?”
孟鸣朝轻轻开口:“上古阵法,不局限于死物,还可刻画在生灵身上。”
“……”虞星右咽了口唾沫,摁紧了短刀,“啊,小美人师弟的意思是,这缺德阵法可能画在林子里某个人……啊不,妖族身上。”
方拾遗补充:“而且十有是此地最厉害的那个。”
说完,他又在地上戳了个点。
虞星右脸色发苦:“方师兄,你在画什么?”
“我隐约察觉到灵力波动,算了算,阵眼此刻可能在这儿……”说着,他又拿着树枝点向另一个点,“动了,现在在这儿。”
“……”
“看开点。”方拾遗站起身,拍拍手,再拍拍虞星右的肩膀,“会动,咱们天降大喜了。”
虞星右更苦了,很想再把鸣鸣借过来盘两下:“该不会是那位黑袍仁兄吧?我看他好像不太好惹。”
方拾遗盯了地上乱七八糟的两幅图片刻,随意抹平,道:“走吧,不管是不是那位,贸然撞上肯定不成。”
其实是成的。
方拾遗看了眼孟鸣朝,后者注意到他的视线,满怀依恋地冲他笑了笑。
他心里一叹,若是孟鸣朝不在,他可以不管不顾拼一把,可是放在心尖上的小师弟来了,他可舍不得让孟鸣朝受伤,抑或让孟鸣朝看到他受伤。
明月皎皎、芳华吐露似的漂亮小师弟,就该捧在手心里,不要让他沾到一丝血腥气才对。
“我们去哪……”
“你们想去哪?”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是虞星右的提问,一道是略微低沉磁性的男人嗓音。
方拾遗头毛一炸,立刻反手将虞星右一拽,侧身将两个师弟挡在了身后,提着剑,望向对面不知站了多久的黑袍人。
男人裹在宽大的黑袍里,脸庞依旧笼罩在云雾中,负手而立,那双一看就知不是人族的妖异眼眸越过方拾遗,直直看向他身后的孟鸣朝,眸子微微一眯。
方拾遗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正好将男人的目光挡住,不冷不热地开口:“前辈,我家小师弟花容月貌,你也不能一直盯着瞧呀。”
黑袍人淡淡嗤笑了声:“小辈,别不知好歹。”
方拾遗持着望舒,冲对方温柔地笑。不知为何,那黑袍人看到他的笑容,竟然愣了愣。抓住一瞬的空隙,方拾遗不讲道理,提剑就上,准备用行动告诉他,什么叫不知好歹。
虞星右反应极快,见方拾遗冲上去,还记着叮嘱,立刻摸出金色的法宝——看着像个药钵,反手将孟鸣朝罩了进去,扬着嗓子叫:“小美人,在里面待好了别出来!”
孟鸣朝本来要随着方拾遗冲上去,被当头一罩,罕见地愣了愣,露出个见鬼的表情,无奈地收回了伸出的手。
方拾遗已经冲到黑袍人面前,抬剑一刺,凌厉的剑锋“嚓”地割破了黑袍人的衣物,即将送进他的胸膛时,却叮地一声撞上了金石般。
黑袍人反应过来,眸中带着点点嘲讽,像是在看不自量力的蚍蜉,不紧不慢地伸出两指,夹住剑身,微微一撇——没撇断。
“……”想象中轻轻松松弄断剑身的情况没出现,黑袍人很是丢人,神情空白了下。
方拾遗礼尚往来,也嘲讽地笑了下:“恩师遍寻天下寻的南海沉铁,当世铸剑大师白癸耗费九九八十一天所铸。人族的铸剑技术,妖族好像不太懂呢。”
他说着,不退反进,剑锋被挤压着,弯起个惊心动魄的弧度。黑袍人皱眉看着他,像是不知道怎么动手好,方拾遗可就没那么讲道理了,两人的姿势近乎拥抱,他凑到对方耳边,低声道:“前辈,人族修士还有个智慧,叫符术。”
话毕,他翻身撤开,自视甚高的黑袍人低头一看,前胸后背,甚至是腿上,全身上下都不知道何时给方拾遗摸了一遍,贴满了符。
方拾遗双指并起,抵在唇边,飞速后退着,从舌尖弹出个字:“爆。”
“轰”的一声巨响,那堆黄符应声而爆。
夜色下的密林中一阵火光熠熠,冲破天际。
与此同时,虞星右趁着方拾遗拖延时间,也摸出阵棋,连套了十来个扔上去——可见是个有钱人。
阵棋简便,只要用灵力催动,不懂阵法的人也能布阵。但威力强大的阵棋极难寻觅,何况虞星右一出手就是十来个威力巨大的。
方拾遗掂了掂自己的百宝囊,咂摸了下嘴里的酸味,顿时和他没了同生共死的情义。
火光散去,中间的黑袍人露出来。
方拾遗心底微沉。
近百张灵力充沛的爆破符,竟然没让那人的头发丝乱一点,也没炸去他脸上那团雾,唯一的效果……就是将黑袍人的衣物炸得破破碎碎,露出两条修长的腿,在剩余的火光里,像上乘的玉石,泛着冰冷的光泽。
方拾遗尴尬地想:好在没把裤.裆那块炸了。
阵棋符文闪烁,流动着将黑袍人锁在当中。他放下手,似乎终于被激怒了,眼神冰冷下来,抬手一动,半空中凭空出现了双手似的,像撕件衣服似的,“刺啦”一声,便将阵棋给撕破了。
虞星右倒吸了口气:“我的娘嘞……这是什么怪物。”
方拾遗道:“还有心情想这个?带着鸣朝跑!”
虞星右激灵了下,一句“那你怎么办”还没滚出喉咙,方拾遗已经携着剑旋风般冲了上去。这次他不再耍没用的小花招,迎着撕开阵法走出来的黑袍人,剑身一颤,挽出几道虚影,剑花乱颤,冲着黑袍人的七窍便去。
黑袍人不再被动挨打,凭借一双肉掌,竟然挡住了剑招,对被剑锋刺出的深一道浅一道伤痕浑不在意,裹挟着怒意,冲方拾遗挥出一掌。
两人的目光相撞,方拾遗的瞳眸黝黑,像最幽深的寒潭,清澈却冷冽,带着股不要命的狠劲与执着。
黑袍人又莫名愣了愣,掌风凌厉地削去了方拾遗一缕头发,却将力道收了不少。即使如此,方拾遗还是被这一掌打得闷哼一声,唇角溢出了血。
实力悬殊太他娘的大,他费尽心机半天才在人家身上划出几道轻描淡写的痕迹,人家一掌就差点把他打飞了。
方拾遗心里抱怨,却没有后退一步。他深知自己不能后退,后面有虞星右,有他的小师弟。
大师兄的职责本来就是保护他们。
他难耐地喘了口气,平复翻涌的气血,咽下那口血,露出个笑:“前辈为何频频留情?舍不得杀了我?”
“不知死活。”
“那前辈便请下杀手吧。”方拾遗剑身一横,格挡在两人中间。
黑袍人漠然道:“找死。”
“我是不是见过前辈?”方拾遗丝毫不惧,甚至笑意盈盈,薄唇微动,吐出几个字,“在揽月峰,抑或……绿水镇?”
黑袍人微微眯起眼。
“绿水镇那一遭,前辈用神通模糊了我的部分记忆吧。”
夜风从林子深处席卷而来,吹起衣角,拂过长发,方拾遗歪着头,冲黑袍人眨眨眼:“我只记得在绿水镇的高墙上见过一人,却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不过我记忆深刻,想来前辈应当也是个美人。”
黑袍人:“……”
这小子居然还敢调戏他!
他冷漠地盯着方拾遗片刻,蓦然伸出另一只手,挡住方拾遗贼头贼脑的动作:“同一招用两次,恐怕不妥。”
方拾遗的手被他攥住,手中的符纷纷掉到地上,被风刮远。他额上生了层薄薄的汗,力有不逮,剑上承受的压力愈大,他几乎要被压迫得吐血,心肺都在挤压中阵阵作痛,就在他决定拼命相搏的瞬息,黑袍人身后两道寒刃一闪。
方拾遗简直跪了:“你们来添什么乱!”
黑袍人反应极快,立刻放开方拾遗,反手一挥,凶猛的力道将虞星右击飞出去,另一边的孟鸣朝却灵活地一躲,掷出手中短刀。噌的一声,短刀划破虚空,黑袍人侧身想躲,却还是被一刀扎进了肩膀,破碎的衣物下,血涌了出来。
方拾遗来不及去思考凭什么他要死要活都戳不破这黑袍人金身而孟鸣朝一掷短刀就成了的这种操蛋问题,看见孟鸣朝的瞬间,他几乎肝胆俱裂,尤其在黑袍人转瞬扑向孟鸣朝后。
方拾遗满头冷汗,动作从未这么快过,他扑上去,赶在黑袍人一掌递到之前,折身挡在孟鸣朝身前。黑袍人动作一滞,孟鸣朝接住方拾遗,紧紧抱着他,在半空中一个腾挪,毫不迟疑地换成了他挡方拾遗。
挡来挡去实在消磨时间,黑袍人一掌已至,孟鸣朝身子一震,呛咳了声,险险吐血。
方拾遗大脑空白,后背撞到大树上,却稳稳抱着孟鸣朝。可是他的指尖都在颤抖,甚至忘了敌人就在当前,慌忙去摸孟鸣朝的脉搏:“师弟!鸣朝!”
孟鸣朝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靠在他怀里,血色染着唇角,那副天生的祸水面容添了几分妖异。他软乎乎地笑了笑,抬手在方拾遗脸颊上蹭了蹭,嗓音哑哑的:“师兄……没受伤,就好。”
方拾遗的眼眶红了。
他握着剑,昂首看向一步步走近的黑袍人,眸中染着幽暗的怒火。
黑袍人轻慢地笑:“兄弟情深的戏码结束了,还有什么本事拿出来我瞧瞧?”
不知何处忽然响起声剑鸣。
下一刻,空间似乎被撕裂了,平地升起飓风,飞沙走石,方拾遗连忙抱紧了孟鸣朝,就听前方响起熟悉的嗓音:“师徒情深的戏码,阁下觉得怎样?”
月白色的身影凭空出现,挡在了方拾遗与孟鸣朝身前。不见得有多伟岸高大,却如山岳般沉稳,单手持着剑,那把剑名为“知祸”……凶名在外的神剑,被方拾遗小时候偷来串过山鸡。
方拾遗恍惚了一下:“……师父?”
温修越微微侧身,冲他颔首。
方拾遗一口提到嗓子眼的气沉下去,彻底松懈下来,连忙摸出丹药,喂给孟鸣朝。他在这儿忙活半天,身后传来幽幽的声音:“方师兄,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虞星右一瘸一拐地爬来,看着像快咽气了似的。
方拾遗惭愧,把手中的药递过去,虞星右伸长脖子看了眼,嫌弃地摇摇头:“什么破药,没用得很。”
方拾遗:“……”
虞星右自己摸出个玉瓶,倒出两粒丹药,递给方拾遗一粒,另一粒自己嚼吧嚼吧吃了,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我师父亲自起炉炼的,说我爱闯祸迟早给人打得半死,只要还有一口气都吊得回来,吃吧吃吧。”
说着说着,神色看起来似乎已经好了不少。
方拾遗心想起死回生的神药是这么给你用的吗,手上却不耽搁,给孟鸣朝喂了药。
几个小辈放心地在温修越身后忙活,黑袍人看起来也颇为忌惮温修越,对峙了片刻,眼神古怪地笑了起来:“门主,何必挣扎?”
温修越不言不语,又往前走了一步,气势如山如海,浩大磅礴,充满威压。
黑袍人嘴上那么说着,见温修越还在冲自己走,越过他看了眼树下的方拾遗和孟鸣朝,不再废话,化作一团黑雾,随着飓风,消失在天际。
虞星右的药效果立现,孟鸣朝死人似的脸色好了不少,只是难受得直哼哼,往方拾遗怀里蹭。他已经不是那个可以被方拾遗随意抱在怀里手上的小豆丁了,方拾遗只得一手越过膝弯,一手横在背后,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虞星右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冲温修越行了一礼:“温师叔!”
“师父,刚才……”方拾遗欲言又止。
深林里传来了无数野兽咆哮似的低吼,声浪不绝于耳。温修越摇摇头,随意在空中一划,割裂了阵法:“先离开此处。”
方拾遗点点头,抱着孟鸣朝,随着他跨了出去。天旋地转,眼前再度清晰起来,他们回到了那个客栈的屋子里。
满屋子的山海门弟子蹲在门外,眼巴巴等着。瓮澄与一个少妇坐在一起,旁边立着几个少年,见方拾遗一行人出来了,其中一个少年立刻不声不响地冲过来。
方拾遗转身将孟鸣朝放到床上,转头一看,皱着眉头抱着虞星右那个少年,居然同他生得一模一样。
虞星右嘿嘿笑:“没事啦没事啦,左辰。”
虞左辰皱皱眉,轻轻捶了下他的胸口。
与瓮澄坐起一起的少妇这才起身,神色严肃,冲着温修越敛衽一礼:“多谢剑尊出手相助。”
温修越平和地摇摇头:“鹿夫人,言重了。”
屋内外一时吵吵嚷嚷,外面的小弟子们松了口气,欢呼雀跃。祁楚顾不上什么礼不礼的,上前几步,脸色紧张:“师兄,你没事吧?怎么……”他看了眼床上似乎昏睡过去的孟鸣朝,错愕,“怎么小师弟也在?”
方拾遗无奈:“说来话长,之后再说。”
“你倒是命大。”萧明河也走过来,扔给方拾遗一个锦盒,说话依旧不好听,“给你家小祖宗续个命吧。”
方拾遗收了锦盒,没有打开,只道:“多谢。”
随即便起身,冲药宗的长老问了礼,转眸看向另一个药宗弟子。那人看着满脸病态,安静如盛开在幽谷的兰花,见方拾遗看过来,微微一笑,轻声道:“在下洛知微,多谢方兄在阵中护我师弟。”
传闻洛知微生下带病,这才进了药宗。方拾遗打了主意要与他结交,可惜现下不太方便。
一阵兵荒马乱后,药宗的人领着虞星右离开,少年已经从半死不活恢复到精力充沛,临走前还冲方拾遗挥挥手:“方师兄,有空来药谷玩啊!”
小弟子们也被瓮澄领着回去了,屋里清净下来,天色已然微亮,东方天空窜上了薄红。
方拾遗头昏脑涨,自己都忘了自己也受了伤,察觉胸口发闷,才吞了颗丹药,缓过气了,急急问温修越:“师父,您怎么会在此?”
温修越伸手在他肩上一按,温和的灵力送入方拾遗体内,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魔族被打回了北海关外,多年劳顿,暂时掀不起风浪了。”
“那个黑袍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温修越:“与你小师弟有些渊源。”
这不是等于没说吗。
方拾遗有点无奈:“那师父要同我们回山海门吗?”
“我得先行一步。”温修越笑了笑,“拾遗,长大了。”
方拾遗有些不好意思,被黑袍人处处压制,还害孟鸣朝受伤,他非常不甘,又满心愧疚。
温修越洞穿了他的心思,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沉声道:“拾遗,山海门人,既要贪生,亦要不怕死,你都做到了。那人有千年道行,你敌不过很正常。”
温修越像小时候方拾遗练完剑后给他讲解一般,语速不疾不徐,很快让方拾遗的心定了下来。再吩咐了两句,他便推门离开,屋里只剩了方拾遗和孟鸣朝。
小孩儿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睁着琉璃似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方拾遗。
方拾遗想起黑袍人的那一掌就后怕,心拔凉拔凉的,当即脸色微沉,坐到床边:“不是叫你和虞星右离开吗,上来凑什么热闹?”
“师兄。”孟鸣朝小小的叫了声。
方拾遗面无表情地弯下腰,将手递过去:“嗯?”
孟鸣朝笑了笑,眷恋地在他手心里蹭了下:“叫我独自离开,眼睁睁看着你受伤……好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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