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手掌离开时,古逍已经无法再睁开双眼,呼吸均匀,几乎是一瞬间就陷入了沉睡。

岳沉潭看了他一会儿,似乎要确保眼前的人的确睡着了,没有万一,以指腹贴在了古逍的脖颈处,感觉到手下安稳平缓的心跳。

在确认了一切稳妥之后,手指没有立刻,顺着血脉处向旁摸过去一寸,停留在那粉红色的痕迹上。

是胎记,但更像是某种独特的印记。

指腹在印记上反复确认般轻轻抚摸着,岳沉潭垂头望着那里,眼底里逐渐浮现出一丝不寻常的色彩,而那一处印记,也逐渐随着被指腹按揉,颜色变得越发鲜明。

此时再看去,就更像是被人亲吻轻咬过的模样了。

看着看着,岳沉潭逐渐气息不稳,瞳孔中红光渐胜,只是很快,就又被什么压制着一般,重新沉落回去,不见踪影。

深深地闭了闭眼,他从古逍身旁起身,将妖面戴了回去,做回那个神秘的妖面仙君,推开房门,短暂地离开了一段时间。

等到古逍醒来时,生者皮已经准备完毕,无相坐在了一边,见他醒来,也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试试吧,这个应该也能用。”

古逍不确定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逐渐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脸色不太好,视线在无相和房间另一端备好的人皮上面来回转了几圈,一手支在床上起身,扶着椅子把手就要朝无相走去。

这一情绪激动,就忽略了一些事,薄薄一层盖在身上的衣服随着动作滑落在地。

无相装作无知无觉,低头去研究手中的茶,一副君子模样。

古逍差点就信了。

但也只是差一点,一来是他看着正经,实际嘴角线条勾起了弧度,二来,自己之所以会躺在那里被盖上衣服,本就是眼前这位正经人做的,此时避嫌,反而叫古逍恼羞成怒。

而后,怒气无从发。某种比恼怒更有存在感的恐慌感随着鼻尖的血腥味,彻底压制了起床气一般的破脾气。

古逍转过身,咬着牙,动作生硬又暴躁地捡起衣服,一件件胡乱套回身上,头发也随意地一束,腰带随便一系,就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来到无相面前,忍耐着、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别那么像质问,

“那张皮……是谁的?”

他尽量控制着自己,尽量压制情绪,只是尽管如此,效果似乎并不怎么好,每一个字,缓慢地咬在牙间,听着实在和平静和善联系不上。

无相没有直面回答,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活人的。”

没错,绘梦之术,需要的也不过是活人的皮,就可以了。

古逍深吸了一口气,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无相忽然抬手,指了指他身后的床榻,轻声提醒,“她快醒了。”

女鬼快要醒来,想使用绘梦之术的话就要趁现在,否则就来不及了,他相信古逍不会放过这次的天时地利。

古逍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深深地用力地看着无相,像是要穿透那张妖面,看清藏在后面的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一般。

无论想看清的是什么,他最终还是失败了,眉头皱紧,有些颓然地、妥协般放弃,转过身,来到那床榻之前,做起绘梦之术的最后准备工作。

他不希望岳沉潭看到女鬼的记忆,所以在检查所有东西、布置阵法之后,最后的一件事就是屏蔽岳沉潭的视觉。

绘梦没有声音,没有温度嗅觉,只有画面,所以只屏蔽视觉已算足够。

无相、也就是岳沉潭,很是配合,让黑布缠绕蒙住双眼,又接受了来自古逍的禁制。只要禁制被破坏,古逍会第一时间感知到。

简单的大小两个阵法,一个以床榻上的女鬼为中心,另一个以古逍为中心,以魔气驱使,密闭的房间里,皮布、血墨、骨笔,无风自动,被什么控制着一般来到一处。

古逍闭上眼睛,将术法分离收集起的‘亲者泪’涂抹在眼皮之上,眼前的黑暗逐渐散去,再次睁眼时,入目已全是画卷般的幻境。

血腥味还在鼻尖缭绕,然而在他的眼中,残忍可怖的鲜血人皮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上好质地的白色宣纸,以及逐渐晕染开的水墨画。

与寻常会见到的画卷不同,眼前的这一副,是会动、会变幻的画,而画的主角,往往是一个眉眼生的很是亲切熟悉,爱笑而可爱的女子。

在古逍的身侧不远处,无相正如他答应的那般安静坐着,等到画卷变幻起来时,右手忽然动了动。

一个小巧的面具从宽大的袖子中滑出,落在掌心,与寻常的面具比起来,这个面具更小巧、更可爱些,像是专门给不足十岁的小孩子戴的。

一层淡淡的荧光覆盖上整个小巧的面具,逐渐地,面具飘向了半空,停留在某个比桌子高些的位置,一个瘦小的鬼影以面具为起点逐渐生成。

被控制着,一步步向前走去,鬼影没有发出丁点声音,也跪坐在了阵法之中。

一动不动的古逍完全没有察觉,只眼睛也不眨一下地死死盯着眼前那被鲜血浸染覆盖的人皮,随着时间的流逝,双拳逐渐攥紧,眼底的暗红逐渐变得鲜艳、越发接近血色,冰凉的薄泪在眼眶之中打着转,强忍着、压抑着,迟迟没有落下。

一跪,就是整整一夜,旁边的岳沉潭,也就这样陪在一旁,坐了一整夜。

……

绘梦之术成功了,甚至比预想中还要成功了太多。

在教授这个‘邪术’的典籍之中,他只看到了绘梦之术的第一层,即能够通过绘梦,再现死者的生前事。

这是他第一次使用这个术法,他深知自己的修为也不高,天赋更不算是天才一类,远远没有想过还会出现第二层、第三层。

是魔心种的威力在发挥作用,还是这副身体的根骨与原本的身体相差太多,古逍已经无从查证了。

第一层的内容,是他在刚刚成功时就看到的。

自从那年冬天被冻坏了身体,大病一场,他的体质就虚弱了很久,那年以前的记忆也忘记了很多,连带着母亲的面容,睡梦中残存的那点母子间的温馨画面,也忘得一干二净。

如今,全数找回了。就连在暮天那里,他都不曾找回这么多、这么清晰的记忆。

绘梦之术的第二层,能重现整个七七内的死魂经历。

在古逍以为确认了娘亲的身份,今天的目的已经达成时,眼前的画面仍在继续,于是他睁着眼睛,看到了娘亲的整个葬礼,以及尸骨被匆忙抛落悬崖的画面。

头骨、躯干、四肢……对外声称的是厚葬,实际却是被分尸了,分别抛在了三个最可怕危险的悬崖之下。

魔心大增,怨恨的力量几乎让他失去控制,甚至想要直接撕毁眼前的画卷。

可偏偏在这时,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古逍试图起身、试图活动自己的手脚,却发现全身都僵硬在原地,明明有知觉,却一动也不能动,仿佛睡眠极差时会遇到的‘鬼压床’。

就在这时,绘梦的第三层出现了。

在传闻之中,绘梦之术的第三层,窥见的已经不是与鬼魂相关的记忆,而是偷窃了阴司地狱中尚未开封的审判,以绘卷的方式,将鬼魂临死、刚死时的遭遇完整重现。

一旦看到了这一层,便会承受一定的反噬,就像每个窥探了天机的人定会受到冥冥之中的天罚一般。

唯独这一层所呈现的东西,是有声音的。

画卷的主角,不再只是那个爱笑的女子或是女鬼,更不是什么尸身,而成了形形色色的各路人。

他瞧见了叶家、瞧见了爹爹、姨娘,也瞧见了不知什么身份,从何处请来的一个个术士、修者。

古逍的身体发着颤,目呲欲裂,两行血泪从眼中溢出,狂躁失控的魔气席卷了整个密闭房间,化作一股邪风肆虐,床帘、家具、屏风、茶壶碗碟……全都随之发颤、像是随时都会碎裂毁坏,唯有房间正中央的两个阵法,阵法之中的一人、一鬼、一傀儡,仍然岿然不动。

他想过太多太多、猜过太多关于娘亲的事,疑惑、不解、愤怒,为娘亲的身死、尸骨不得安葬而痛苦不已,他以为这一切会是因为什么深仇大怨,会是因为叶家的利益纠葛,或者是修真界的种种势力争斗……

他想着,若是大势所趋,若是娘亲怎么都躲不过的劫难,若是有歹人从中作梗害他娘亲,若是有那么一个、两个的穷凶极恶之人,可以充当这样一个主导了一切悲剧的凶手……他便可以去找、去复仇,他便要让那些人十倍百倍千倍的偿还!

可他等了那么久、想了那么久、找了那么久……如今看到了一切。

真相,竟然只是一个笑话?

他的父亲、他的姨娘,他叶家的长辈们,分明对修仙之人并不了解,只有道听途说的传闻。

却在娘亲死后,从尊敬、捧着、爱着的态度,变成了畏惧、担忧和戒备。

他听到爹爹一口一声‘仙君’地叫着那些自称修为高深的散修,听到、看到他们送出大把的钱财、珠宝,将那些恶意揣测自己娘亲的‘仙君’奉为贵客。

没有任何对亡妻的思念、悼念,没有任何遗存下来的爱意亲情,有的,只是担忧她生前道行太高,怕她会留恋凡间、化作厉害的鬼怪骚扰叶家的畏惧。

“生前那么厉害,在叶家境况最差的时候都能扭转运势,掌握那么多的仙术,死后肯定也会和常人不同的。”

“仙君、仙君啊,她生前最挂念自己这个儿子了,您看,她会不会死后还变成鬼,一直留在我儿子身边?”

“什么?哎呀,说的也是,人鬼殊途……这鬼、怎么能一直缠着活人不肯走呢,这可如何是好……”

一开始只是很小的、随意的猜想,猜疑,后来变成畏惧,越想、越是和那些‘仙君’讨论,就越是有理有据,逐渐相信了这个厉害的女修,死后定会丧失神智,变成厉鬼徘徊在叶家不散,为叶家带来噩运,也为叶家的子嗣带来不幸。

为了‘镇压’、‘超度’、‘送走’这个潜在的隐患,叶父花了大把大把的钱,请‘高人’作法。

第一法,送走亡魂,令其永远找不到回叶家的路。

第二法,烧纸送信,令其相信生前最牵挂之人已死。

第三法,镇压亡魂,令其在试图想起一切、试图打破术法时陷入沉睡,以防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