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叶临风的错觉,岳沉潭似乎愣神了那么一小下,像是被天边的风景迷住了。
“岳公子?”
听到这一声唤,他才缓缓转身,回过头来,脸上依旧是温温和和的微笑,却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然后他带着低沉的笑音念了一句,“原来是这样……”
这一声与其说是在交谈,不如说是自言自语,叶临风没听清。
他困惑地看向岳沉潭,刚还夸耀了自己的五感敏锐,实在不好意思询问刚才他是否说了什么。面如谪仙气质超然的岳公子站在他近处,忽然折起的扇子掩去了唇角弧度,背后是忽明忽暗不断炸开的灿烂色彩,将他的轮廓晕染得更加不真实。
他瞧着岳沉潭,是微微逆光的,觉着那些烟花真是好看,离得那么远也色彩斑斓,应和着天边的云霞。
岳沉潭瞧着他,看向面前这个聪明到像在骗人的少年,眼前却还残留着被烟花和云霞晃到的余韵,明明暗暗地闪着,视线模糊时看着就像是少年的脸颊染上绯色,又转瞬即逝。
心莫名跳快了一拍,岳沉潭闭了闭眼,将某些不合时宜的东西压下,表情这才淡了下来。
“这位小公子说得是。”
这么说是信了这说法了?
忽悠成功,糊弄成功,可喜可贺,嘿嘿嘿。
叶临风笑得更开心了,平日里总被家里说成没有出息的‘小聪明、‘花花肠子,果然还是能派上大用场的不是?
要真换作平时,让他在短短几息的相处里,就从一个人身上看出种种迹象,判断出对方是谁、去了哪儿、做了什么,那是万万做不到的。要说实话,他也没那个本事闻出什么精怪血腥气和猪狗牛羊血腥气的区别,更看不出什么若有若无的魔气残留,还说得像今天这么头头是道。
可好就好在,他提前看了本神书,本就知道真相如何,将结果和过程反过来,要从岳沉潭身上找出去过途丘镇的痕迹、解决了事件的证据,难度就大大降低了许多。
谁还管他究竟有没有这么灵敏的五感、能不能看出这么曲折复杂的真相?
此时他瞧见岳沉潭种种不自然神情,也暗自挪开了视线,偷偷握拳,心想他这么欲言又止、还拿折扇掩唇,肯定是被我隔应到了,真的不高兴了,耶!
神书诚不欺我,果然用这个单枪匹马解决掉九尺蛇妖的名头夸他,是岳沉潭最不喜欢的恭维,以后得多多看多多研究。
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黑白分明如岳沉潭这样的修士,最不屑一顾的就是不切实际的虚名,最看不惯的就是掩盖真相的谎言和被冤枉的好人(好妖?),这简直就是世风日下嘛,更何况自己还成了造成这种事的一员。
这么一想,这个岳沉潭也挺倒霉?
具体的其中曲折,叶临风还没来得及在神书中详看,就只记得是蚯蚓精被当成蛇妖,无辜得顶罪还被打,岳沉潭的师门传话让他对所有人隐瞒真相,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就这么不由分说把他变成了救了整个镇的仙君。
正想着呢,岳沉潭又状似不经意地开口了,“途丘镇的百姓……自从、从蛇妖被除那日起,就在每天傍晚庆祝至今?”
叶临风想着书上的内容,点点头,“是啊。”
这些被谎言蒙蔽了的傻老百姓啊!就这样天天地穷开心,还天天拜你称颂你呢。
岳沉潭略停顿,带着些叹息的语调,“走了这么些天,我竟一次也没有回头看过。想必,途丘镇的百姓们此时此刻,都是在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和安心吧。”
叶临风看他这马上就要伤春悲秋的架势,差点没忍住同情起来了,忍了忍,继续回答顺便补刀,“毕竟是那只九尺蛇妖让他们接连多日夜不能寐提心吊胆,如今岳公子您为民除害,可不要兴高采烈吗?”
若放在不久之前,岳沉潭没任何准备改变时,乍一听这样几句话,的确是要心情急转直下的,不但如此,还要掉头就走,再好的教养脾气,也不是用来面对不识趣的自来熟的。
至于为什么是不识趣的自来熟,而不是轻信谣言的自来熟——废话,能短短几眼就敏锐发觉他身上精怪血腥气、以及残留魔气等诸多痕迹的人,怎么会真的只推断出那种用来糊弄普通凡人的说法?
岳沉潭从一开始相信的,就不是叶临风表面上的那套说辞,而是将眼前的少年当做了看透自己的秘密却温柔地不捅破不说破的人。
也正是这样一个奇妙的人,三言两语便点破了他心中困惑烦扰之事,让他逐渐明白了师门的安排用意,看到了自己的局限。
从前只知是非对错,只知真相要胜过谎言,无辜和有罪不能混淆。所以他不愿承担这份斩杀九尺蛇妖拯救途丘镇的虚名,所以这一路上宁可步行,也不愿御剑回归师门复命,就是想拖延些时间,好在路上多想想清楚。
如今他明白,师门要他斩杀的,不是什么装模作样给百姓看的虚假蛇妖,更是盘踞在途丘镇每个人心中许多日夜的恐惧根源。
如今那蛇妖,或者说被错当成蛇妖的蚯蚓精,已经离开途丘镇不会再回,而闹出许多人命的那户人家,也已经因为错炼邪术自食恶果,一个个成了死不瞑目的尸体,被当成因蛇妖而死的被害者一同葬下。
如果一切真相大白……那些百姓,还会像今夜这般大肆庆祝吗?还是在不久之后,仍然日日担忧着精怪侵袭,无论发生什么,都下意识地恐惧是否是那九尺长的妖精害人了,惶惶不可终日?
当真,就能因为一份‘清白无辜’就不再忌惮恐惧那只修炼百年的妖了吗?
随着心中释然,岳沉潭松了一口又一口的气。
仍有许多事情未想清楚,师门的安排,仍然无法叫他全然认同,但是……
原来自己想要的,也不是与师门的安排争个好坏高下,而是需要一份解释,想要守住心中的那份敬重罢了。一旦理解了师门的门主与长老们,如此安排也是为了途丘镇的百姓考虑,也是想求更好的结果,心中郁结便就此散去。
“是我短浅了,多谢……阁下提点。”在叶临风茫然的注视下,岳沉潭忽然又是夸又是道谢的,而后在人回应之前拐了话题,“说了这么多,还未请教公子名讳。”
叶临风差点没反应过来。
奇怪,这个岳沉潭,怎么好像心情比刚才更好了?
叶临风暗自纳闷,难道是这个岳沉潭已经厉害到让人完全开不出喜怒了?
不管怎样,第一印象嘛,越糟糕越好,保险起见还是再加一把力吧。
这便报上了身份姓名,“圣天门,洛门主直系亲传徒,叶家叶临风。”
接下来那岳沉潭的表情眼色,就很直接了,从微微讶然到恍然大悟,而后是意料之中的淡然,几乎就差说上一句‘原来是圣天门啊怪不得’了。
圣天门,听着不怎么仙气,甚至在还是个小门派的时候曾经被人误认成邪门歪道,如今却能跻身三大修真门派之一。与其他门派不同,圣天门的人员是最为混杂,什么仙修魔修妖修全都有,收徒养徒跟不要钱似的,人口也是最多,还是最不计较资质天赋这种其它门派最看重的东西的一个特别门派。
也是最特立独行的一个。
当初其它门派一个塞着一个摆高姿态装逼耍帅的时候,圣天门就开始到处收拢捡走那些其它人不肯收的徒弟,别的门派还在仙魔不两立精怪都是蠢的时候,圣天门已经开始仙魔精怪是一家和谐靠大家,靠着各种双修和通婚化干戈为玉帛了。
岳沉潭再这么一看眼前的叶家公子,就觉得这人的确最适合圣天门——资质平平、天赋还行、修为也不突出,但就是有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本事和大智慧。
放在以前,圣天门是思想超前的门派,放在现在,圣天门也算是最为特别的门派。等到整个修真界都不计较仙魔之分,也不成天打打杀杀专注修行了,这个曾经最积极修行,巴不得帮每个门徒都改善体质超越天赋限制的门派,却开始热衷于赚钱种田了。
再看叶临风,一身白衣看似寻常,却镶着金蚕丝绣出的暗纹,只在阳光下隐隐泛光,自带护体灵气,搁在寻常人家都能当传家宝供起来。手里的酒葫芦看似破烂,里面散发的酒香却不似人为酿造的任何酒液,而是千金难求的天然竹酒,再有钱但人品不好的,都不可能有缘分尝到一口,他却当泉水似的喝来解渴。再看他挂在身后的那柄断剑……
修为这么寻常,却能把这么一把好剑用断的,就好比手无缚鸡之力却不小心砸破了金刚石的小伙子,这叶临风,也算是个万里挑一的人才了。
当真是个有趣之人。
相比之下,岳沉潭的师门就是众人心目中名门正派的典范了,拜师门槛高,轻易不收徒,一旦收了那都是品行心性天赋根骨修为成就都数一数二的高徒,可谓名声在外。
像这种历史悠久的大门派,往往最不对付的,就是圣天门这种不务正业的了。
叶临风在心里得意,就盼着岳沉潭赶紧对自己产生更多偏见和鄙夷,最好自此一别再不愿碰面。
“那我们就算是认识了,叶公子,”岳沉潭朝着他微微一笑,“我看天色已晚,不如先……”
先就此别过吧!
叶临风在心里头抢答了后面的话,脚尖已经调了方向,准备下一秒就撒丫子离开,嘴上忙不迭地点头应出声道,“好啊好啊。”
岳沉潭又是一愣,“你答应了?”
叶临风刚抬腿迈出去一步,回头看他,一脸的茫然,“答应了……什么?”
“嗯……一起走走,共同寻一处可遮风避雨的地方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