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礼再一次见到张宏利的时候,他看上去苍老了不少,头上保养良好的黑发也白了几根,似乎是真的困扰得不轻,连惯常的假笑都有些僵硬。
“你有话就说吧,我还有事。”喻礼坐在一个离他较远的沙发上,直勾勾看着他,眼里再没有多少信任和依赖,只有隐隐的敌意和抵触。
这让张宏利越发确信,陈远斌一定给喻礼看了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东西。
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这人的不守规则,表情越发慈爱,“小礼,你可能对叔叔有什么误会,但是你还年轻,经历的事情太少,有时候听到的不一定是真的,还是要沉住气,多看看多了解事实真相。”
喻礼看着他不说话,眼中仍旧警惕。
张宏利暗骂一声不知好歹,伸手拿过一旁早就准备好的东西,没想到四年前没用上,现在却不得不拿出来了。
毕竟是那家伙先破坏的协议,他也没什么好手软的!
喻礼坐着没有动,等张宏利又离他远一些了,才拿过东西,仔细翻看起来。
真真假假,但是关于陈远斌那部分,却是再清晰不过了,甚至数额比他知道的还要多不少,想来是把他自己的部分也做到了陈远斌头上。
隔着竖起来的本子,喻礼抿唇笑了一瞬,然后把东西合上,随意放到一边,盯着张宏利的眼神依旧锐利,显然不信。
“你跟爸爸关系很好,你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你说要替他看着公司……”喻礼直勾勾看着他,每说一句,眼眶就红了几分。
“如果这些是真的,”他指了指一旁的账目,“那为什么你现在才拿出来?你明明知道爸爸是冤枉的,你就是这么跟他做兄弟的?”
张宏利看着他脸上明明白白的愤怒和怀疑,才算放下心。
到底是个小孩,喜怒全部摆在脸上,愚蠢又好拿捏。
“这是我后来慢慢收集的,”张宏利温声解释道,又去给喻礼倒了杯水,“在刚出事的那段时间,陈远斌手上的股份比我多太多了,我只能拼尽一切甚至把房子都卖了,才勉强维持了平衡,没有让你爸爸的公司落在他手上。”
张宏利握着茶杯,长叹一口气,“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后来慢慢调查发现了这些东西,本来是打算由我来解决这件事,不想把你牵扯进来,奈何……”
说着说着就停了,他的脸色有些颓然,看着喻礼的表情还有几分被怀疑的伤感。
奈何你这个小兔崽子这么轻信别人,直接走进了别人的圈套!
喻礼帮他补全了后半句话,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挡住拼命想要上扬的嘴角。
实在是这老家伙一脸惆怅无辜心痛的表情,太搞笑了。
“我需要时间,”喻礼放下杯子,一脸凝重,咬住下唇,有些苦恼道,“我现在……很乱,我需要时间去弄清楚真相。”
他直接站起身,有些慌张地一手抄起那些东西,像是一秒都等不下去了,“东西我带走了,这段时间别联系我,我自己会判断的!”
瞪大着眼睛,一副不肯认输的倔劲,看得张宏利直想笑。
嘴上还不忘关切,“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是千万不要跟自己过不去,有什么问题或者需要什么帮助随时来找我,记住了,我永远是你的张叔叔,你可以信我。”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表情极为诚恳。
喻礼复杂地盯了他几秒,轻轻嗯了声,然后转身就跑了,风风火火的,地地道道的毛头小子。
张宏利卸去脸上假意的微笑,轻蔑地哼了声,直接把喻礼喝过的杯子扔进垃圾桶。
孩子就是孩子,毛都没长齐,还以为多深的城府,根本翻不出什么花来!
祁湛今天回家看顾青松了,喻礼自己开车,直接去了谢卓的临时住处,把手上的那一叠账目甩给他,“我要你复原陈远斌的贪污证据,能做到吗?”
谢卓翻看了一下,小心翼翼道,“可以,不过需要时间。”
不知道是出于愧疚还是被喻礼本身强大的气场所慑,他在喻礼面前总是显得唯唯诺诺,身体养好了不好,但精气神却有些颓靡。
“这个……你是从哪里得来的?他们都把账目看得很严,这看上去像是真的……”
“这本来就是真的,”喻礼瞥了他一眼,“起码陈远斌那部分是,你不用管怎么来的,我有我的渠道。”
说完就甩上了门,大步走了出去。
他就是涵养再好,也没法面对曾经害的他家破人亡的凶手还能无动于衷。
只是这个人还有用,他的罪还没赎完。
等这些事情全部了结,这个人的去留和处置问题,就交给喻鑫去操心好了。
停好了车,喻礼独自走在昏黄的路灯下,夜风吹在身上还是有点凉,一般这个时候,小朋友都会给他披上一件外套,或者把他冰凉的手指拢进掌心。
现在晚上十一点多,大部分窗户都灭了灯,再加上附近的住户并不多,乍看之下,黑漆漆的一大片,幽深的窗户就像一只只眼睛,在黑暗中窥伺一切,颇有些慎人。
然后走到楼下,偶然一抬头,就看到一盏暖黄色的灯挂在阳台上。
喻礼眯了眯眼,后退两步,仔细打量了一下窗台的布置,这才确认,是他的家。
他跟小朋友的家。
突然,心底最深最柔软的那一块被击中,一股酥酥麻麻的酸涩感就像被戳破的水蜜桃,温温润润得蔓延开来,浸没了整颗心脏。
驱散了夜风的寒风,驱散了独身一人的萧瑟,驱散了面对那些人的悲愤和痛苦,只留下细细密密的暖意,流向四肢百骸,让他浑身都温暖起来。
万家灯火,有一盏为他而亮。
这一刻,他真的感觉到了安心。
前面不远处,是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在里面等他的,是他最亲密的“家人”。
喻礼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打开门之后匆匆甩了皮鞋,踢踏着拖鞋,整个空间从一侧的墙面上划下阴影交界线,线的这边是略微昏暗的玄关,而那头,则是无比明亮的客厅。
喻礼一头扎进了亮光里,迫不及待地找寻着那道人影,然后在厨房门口顿住了脚步。
祁湛穿了一件居家的宽松毛衣,被围裙袋子勒出极漂亮的弧度,虽然看起来细瘦,喻礼却亲身体会过这一把柔韧的腰肢下,惊人的爆发力和持久力。
“回来了?”祁湛听到声音,没有回头,温声道,“稍微在沙发上坐会,等我把这两只碗洗了给你热饭……”
腰间突然缠上两只细白的胳膊,祁湛顿住了话头。
“很累?”他偏头,亲了亲喻礼的额头,又蹭了蹭。
喻礼摇摇头,不说话,就这么抱着他缓了几秒钟,然后才恢复那种吊儿郎当的样子,手不规矩地在祁湛腰间摩挲,“小班长好贤惠啊,以后要是哪个小姑娘跟了你,不得幸福死。”
“那你幸福吗?”祁湛平静地回击道。
喻礼嘿嘿一笑,整个人往他背上贴的更紧,紧到祁湛没法正常洗碗,咕哝道,“幸福,幸福得快要死掉了,差点以为这是场梦……”
说完,又哼哼唧唧补充了句,“是梦我也不想醒,我宁愿在这美梦里长眠不醒,就是这么没出息!”
“又说什么胡话?先洗手。”祁湛无奈拍了拍他的脑袋,喻礼扒着他,不肯动。
祁湛就索性背着这个人形挂件一起走到洗手池旁,就着这个姿势,捉过喻礼的手放在龙头下,打开水细细冲洗起来。
他挤了一小坨洗手液,均匀涂抹开,连指缝都没放过,这别人摸自己的手可是另又一番风味,喻礼痒的直缩,被他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指节才算消停下来。
等饭菜热好,已经快十一点半了。
“稍微垫一下,也别吃太多,不然晚上睡觉不舒服。”祁湛给人夹了两筷子他最喜欢的菜,不忘叮嘱道。
“我拿到陈远斌的罪证了。”喻礼咬着筷子,把今天发生的事跟祁湛复述了遍,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任何隐瞒,甚至那些对付他人的阴谋诡计都是明白摆在台面上的。
“你打算怎么做?”祁湛静静地听着。
“钓鱼。”喻礼朝他挤挤眼,狡黠道,“陈远斌还等着我给他交接股份了,就是不知道我缺席之后,他会是什么表情。”
祁湛也笑了,“他以为你投靠了张宏利,而张宏利却觉得你投靠了陈远斌,这可真是……”
“这叫兵不厌诈。”喻礼挑了挑眉,哼声道,“对付小人,只能用小人的办法了,尤其是这种心眼比芝麻还小,疑心病极重的人,本来就不对付,我只是帮忙点燃□□罢了。”
祁湛目光柔和地看着他,仔细倾听他的所有计划,看着样子,哪怕喻礼说要用导弹去搞破坏,都不会有任何怨言。
喻礼猜的不错,第三次股东大会,本来陈远斌已经是志得意满了,只等着喻礼来转让出他手里的现有股份,他就可以凭借超过半数的持股率名正言顺接管公司。
但是从早上八点等到十点,连个人影都没见着,打电话也不接。
陈远斌看向张宏利,见他眼中的焦躁完全消失,甚至露出几分志得意满的小人神色来,让他觉得有些不妙。
匆匆散了会,电话几百只打过去,喻礼都没接过,陈远斌感觉自己的耐心就要被彻底耗尽了。
就在这时,喻礼的电话回了过来,“我想,我们有必要好好谈谈。”
声音低沉,隐隐带着怒气。
听上去倒是比他还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