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早上快五点,天蒙蒙亮,喻礼才从外面回来。
黑色的衣服已经湿透了,额头上的汗把头发粘成一缕一缕,汗珠顺着往下流。
他随意撩起衣服擦了一把,轻手轻脚地端了个小盆,肩上搭了一条毛巾,走进后面的浴室。
开的是冷水,老式太阳能热水器噪音太大,宋淑娴浅眠,醒了肯定少不了一顿吵。
黑色的卫衣被他抬手撩起,露出白皙精瘦的背部,微微隆起的肌肉线条流畅,一点都不夸张,满是张力。
但现在,从他背后一直延伸到两只胳膊,布满了青紫的淤痕。
有的颜色浅一些,有些已经接近紫黑色,层层叠叠,不知道是经历了多少次同样的事才留下的。
洗完了澡,喻礼踢啦着拖鞋,回到小阁楼上,终于能闭眼休息了。
明天不用看店,喻礼一觉睡到了中午十一点多才起。门口放了一只碗,白饭上面盖了几片菜叶子,还有一片肉,虽然凉了很久,但所幸味道不错。
吃完了饭,他随手抄起之前复习的大纲,就打着哈欠下楼。
果然没有看到宋淑娴的身影。
她开的麻将馆和这间小超市就是隔壁关系,买什么东西了喊一声,导致她常年泡在麻将馆里,这里基本找不见人。
喻礼随意把货架扫了一眼,坐回收银台后面,低头翻起了那本书。
这书的模样实在有些凄惨,就像是从旧货市场淘回来的不知道几手书了,封皮歪歪斜斜,靠着一条胶带粘住才勉强没掉。
露出泛黄的扉页,被人龙飞凤舞不知道画了些什么,零零散散四五个名字,被人拿黑笔划去,在最下方一片干净的角落,有两个极漂亮的字。
“喻礼”。
下面跟着“高三一班”,历届三中的尖子班。
“这瓶水结一下。”一瓶矿泉水一下子砸在了玻璃柜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咕噜噜滚到了喻礼手边,磕在他手背上。
喻礼手背一痛,正捏着书的一角,不小心撕开了一个口子。
他小心翼翼把那撕掉的角放了回去,又合上书本,才抬头看了一眼。
呦,还是三中的学生。
三中每个年级校服颜色不同,高一黑底红色花纹,高二黑底橘黄色边,高三白底蓝边,像祁湛那样的。
而这小孩,一身亮眼的橘色,多了几分高一没有的嚣张,少了几分高三的沉稳。
喻礼扫了眼货架,挑眉道,“就这瓶水?”
“对,你快点,我着急回去上课。”那男生不耐烦道。
“我再问一遍,是不是就这瓶水。”喻礼收回视线,看着他的脸,平静道。
“你这人耳朵有毛病吗?”那男生嗓音瞬间提高了不少,半抬起下巴俯视着喻礼,“说了就这瓶水,赶紧给我结了!”
喻礼轻啧一声,站起来,一米八的身高直接压了人半个头。
“小弟弟,既然拼死拼活考了三中,就该好好读书,别整天净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凭白辱没了学生的身份。”
那男生眼神飘了一瞬,气势弱了下来,有些慌张道,“什……什么偷鸡摸狗,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真是莫名其妙!”
他没再看那水瓶一眼,转身就想往外走,脚下踢到了墙边随意放置的一只纸箱子,差点被绊倒。
然而前脚还没踏出大门,就被人一把捏住了手腕,整个人拖了回去。
“你是自己拿出来,还是要我来搜?”喻礼闲闲地靠在玻璃柜台上,整个人看起来又瘦又高,甚至带了几分学生气的羸弱。
明明不是多健硕的身材,力气却大得惊人,任凭那人疯了般的挣扎,都没能脱离出去。
“你有病啊!我都说了我还要回去上课,这水我不买了不行吗?”那人涨红了一张脸,握着他的五指白皙纤细,可被握住的手腕已经磨红了一大片,甚至都感受到快要被人生生捏断骨头的剧烈疼痛。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狠意,咬牙一拳砸向了喻礼的面门。
直冲着他的眼睛去的。
然而下一瞬,他就被人扭住胳膊,用力摁在了玻璃台面上。
滚烫的脸皮碰上冰冷的玻璃,冻得哆嗦了一瞬,嘶嘶吸着气。
另一只手也被捉住,两条腿在地上无力地蹬着,被人用膝盖顶住了后腰,瞬间老实了。
喻礼也不跟他废话,伸手从他校服口袋里摸出了一包烟。
还是软中华。
倒是胃口不小。
“小小年纪不学好,偷东西就算了,还抽烟。”喻礼轻嗤一声。
那包烟被他扔在了台面上,正好落在男生眼前。
“你凭什么说这是我偷的?”男生有些不服气地挣扎起来,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情绪越发激动,大声吼道,“这是我在之前那家超市买的,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你家的?又不是只有你们一家卖烟!”
“啧……”喻礼摇了摇头,漫不经心道,“我们这里货架总共八排,每一排每一列上面多少种类卖掉多少,我看一眼就记住了。你倒是聪明,看到我们的烟柜里已经空了不少,估计少一盒也没人知道,不过可惜啊……”
他轻声道,“我别的本事没有,就是眼神好记性好,更何况……”
他说着,捏住那男生的下巴,逼他抬头,正好对上角落里的一个监控。
黑黝黝的镜头正对着两人,因为在视线死角,小卖部又光线昏暗,第一次进来买东西的人确实容易忽略它。
“我……我错了……”男生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哆嗦着扭头求饶道,“我错了哥……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是被逼的,我自己不抽烟的,你看我身上一点烟味都没有……”
“求求你,饶了我这一回吧,千万别告发我,我好不容易才考进三中,绝对不能被退学,求求你了,我还小……”
他的眼眶通红,越说越激动,没一会就哭的眼泪鼻涕一把,污了整张脸,差点就要顺着流到下巴上。
喻礼有些嫌弃地松开手。
“现在知道怕了?知道错了就别再做这种蠢事!三岁小孩都知道偷东西不对,这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他从柜台边抽了一张纸,一根一根慢慢擦拭着手指,目光扫过男生挂着的校园卡,下巴朝门口点了点。
“陈放是吧?我记住你了。滚吧,下次再做这种事犯在我手里,有你好果子吃!”
男生连连点头道谢,走出门的前一刻,听到了喻礼轻飘飘的最后一句话。
“有书读就该感恩了,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差点腿脚一软摔下去,匆匆跑远了。
喻礼把餐巾纸揉成了一团,远远隔着三四米的距离扔进了垃圾桶,又把烟摆了回去,拐进了旁边的麻将室。
屋子里烟雾缭绕,七八桌摆在一起,坐满了男男女女,连狭小的桌间空隙都站满了人,吵得人耳鸣。
喻礼皱着眉,勉强拨开人群,找到了最里面那张桌子上坐着的女人。
围在一群大老爷们中间,看起来竟还有几分漂亮,此时正把一整排麻将压了下去,大笑道,“糊了!给钱给钱!快点快点!”
“宋姨,能不能抽空把监控修一下,最近老是有人想偷东西。”喻礼站在桌旁,声音不大,也勉强够她听见。
“偷东西?丢了吗?”宋淑娴头也没抬,把钱收拢进桌下的小盒子里,开始重新掷骰子。
“那倒没有,我抓住之后放回去了。”
“所以有什么好修的,这不是有你么?”宋淑娴把一张张牌竖起来,“你每天都会扫货,你记性那么好,少了没少,看一眼就知道,还需要什么监控……哎哎!这张我要!”
又乱做一团。
喻礼轻叹一口气,跟她说了声,就转身出去了。
兜里揣了块小面包,慢悠悠走进了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
跨过这片繁闹的老城区,路面渐渐宽阔起来,连带着周遭的房屋都越发挺拔,随处可见小二十层的电梯房,和装修精致的联排小别墅。
这条路一直走到底,就是整个S市的地王。
一大片高奢别墅区,住的不是高官就是富豪,离三中还近,家里的孩子更是可以直接送进三中附属的小学,是许多有钱人的首选。
而到了尽头往右拐的那片世纪豪庭,就是喻礼曾经的家。
没有被查封之前,他曾在这里度过了快乐的十七年时光。
已经隐约能看到拐角处的那颗桂花树,他却没继续往前走,沿着路边,放慢脚步,轻声唤道,“团团?咪……出来,团团……”
连着喊了大约两分钟,从路边消防水阀后面慢慢爬出来一只白色的小猫。
约莫一个巴掌大,走路还不太稳,没有半点奶猫该有的奶膘,瘦得可怜巴巴,一身白色毛也变成了灰色,还有一些沾了泥,黑一块白一块的,一点都不漂亮。
喻礼松了口气,慢慢走过去,毫不嫌弃地蹲下身,把它抱在怀里,伸手摸了摸它颤得厉害的身体,软声道,“怎么又弄湿了?不是告诉你不要在消防栓下面呆着吗?毛都湿了,会感冒的。”
他没事就喜欢走这条道,回到自家门外,隔着铁门看一眼。
到底住了那么多年,说没有半点怀念,是绝对不可能的,更何况里面还有那么多美好的记忆。
也就是一个月前,突然在路边看到了这只小猫。
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冷,它就像是刚刚生出来,浑身都粉.嫩.嫩的,小老鼠那般大小。
喻礼原本也没有多在意,给它弄了点牛奶和面包,没想到第二天来,它还活着。
慢慢地上了心,甚至弄了纸盒子帮它在这条路拐角的小豁口里搭了个窝,有空就来看看。
他从怀里掏出小面包,撕开包装,弄成了细细的碎末,放在手心,任由小奶猫伸出粉色的舌头,轻轻地舔着。
“明天来再给你带两件衣服,把你的窝再铺一铺,应该就不会冷了……”喻礼也不管小猫听不听得懂,兀自说着话。
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跟之前教训人的样子,判若两人。
祁湛发现他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不自觉放缓了脚步,慢慢走了过去。
喻礼的耳朵尖,几乎第一时间就听到了,瞬间转过头来,眼神还有几分凌厉。
见到祁湛那张白皙俊秀的脸,才放松了点。
听这人鬼鬼祟祟,还以为是有人想偷袭他呢!
喻礼只是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搭话的意思,低下头继续逗猫,当他是空气。
可过了约莫两分钟,背后的人还没走,站在那么个距他不远不近的位置,不说话也不动,就直勾勾盯着他的背影。
这种被人视线笼罩的感觉,让喻礼分外敏.感,皱着眉问他,“你有事?”
语气已经有点不悦了。
方才面对小猫的温柔一扫而空,又恢复到了之前巷子里见他时,那种极度危险的感觉。
祁湛抿了抿唇,涩声道,“昨天的事,谢谢你。”
“嗯?”喻礼微微睁大眼,把人认真打量了遍。
这倒是稀奇。
他救过不少孩子,不过那种情况下,胆子小的都被吓哭,就算人被他赶跑了,只会哭哭啼啼把自己缩成一团,像是被谁欺负了一样。
要么就是更加惊惧地盯着他。
那群黄毛不是什么好人,可是他喻礼顶着一头扎眼的蓝色头发,轻易就能把这样的小混混吓跑,他又能是什么好人?
胆子大的,瞥他一眼,没来及道谢喻礼已经走远了,隔天谁也不会记得这事,那些小孩也不敢说。
听过他传说的,对他都带着一种畏惧心理,又怕又憎恶。
就像他自己说的,不过是心情好罢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不会也干这种打家劫舍的事?
再说了,被这样风评的一个人救了,说出去也有够丢人的。
所以像祁湛这样,一本正经道谢的,喻礼还是第一次见。
“没什么,无聊罢了,忘了吧。”喻礼摆摆手,没再看他,“我说过了,小朋友就该早点回家,下次再遇到什么事,可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语气懒洋洋的,摸着猫的动作却温柔得很。
吃饱了的小奶猫在他腿上翻了个身,露出唯一还算干净的小肚子,随着喻礼或轻或重的抚摸咪.咪叫着。
像是舒服极了。
身后的人还没离开,喻礼没有搭理他,抱着小猫起身,慢慢朝这条路的尽头走去,拐进了左边。
靠墙的位置,凹进去一小块,有个窨井盖,里面还剩一小块干净平坦的地方,放置了一只小小的纸箱。
里面塞了两三件衣服,被爪子扒拉得皱皱巴巴,堆在一个角落里。
喻礼伸手摸了一下,还好是干的。
他把衣服摊平,下面垫了两层,给小猫盖了两层,又被它捧着手用刚长出来的小奶牙轻轻咬了一口。
然后站起身,看着那个闷声跟了一路的人。
“还有事?”喻礼挑了挑眉,“好学生不着急回家写作业吗?”
“我住在这。”祁湛抬手指了指他身后。
呦,跟世纪豪庭相背的水云间,每套售价五千万起。
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
那条路走到尽头,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倒是挺有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