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一刻,啧……许老头肯定又拖堂了。”喻礼靠在树上,百无聊赖地转着手里的一只老年机,银灰色的机身,边角处已经磕掉了两块漆,看起来接近报废了。
喻礼闭上眼准备休息一会,耳边传来熙熙攘攘的人流声,风声,还隐隐夹杂着某种熟悉的叱骂声。
“嗯?”他歪了歪头,看向这面墙的尽头,拐进去有个非常窄的断头路,也是某些“事故”的高发地。
喻礼双手插兜,慢悠悠踱了过去。
“把钱交出来!没钱?你他.妈穿成这个样子说你没钱……”恼人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夹杂着几声讥笑。
“草,真的没钱!妈的穷鬼,你手上那是什么?摘下来我看看……”
说话间喻礼已经走到了巷子口,看清了里面的情况。
隔壁职高的黄毛正带着两个小弟堵人。
而被他们堵在里面的……
喻礼眯了眯眼,把人上下打量了圈。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穿着三中的蓝白校服,这么冷的天,校服里面还套了棉衣,看起来身板依旧很薄。冷白皮显得他疏离又冷淡,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细框眼睛,典型的学生刘海覆在额前,眼睑微垂看不清神色,下巴尖尖的。
但是站得笔直,即使面对这样的情况。
一看就是个好学生。
喻礼的视线又顺着那人规规矩矩拉到锁骨位置的拉链往下看,死板沉闷的校服都被他穿的板正,没有半点褶皱和污渍,袖口干干净净,露出的纤细手腕上戴了块表。
嚯!欧菲尼!
有钱人。
戴套房子在手上,难怪被这黄毛当肥羊堵了。
不过以这黄毛的见识,起码少估两个零。
喻礼挑了挑眉,朝几人吹了声口哨。
“干嘛呢?在小爷我的地盘上,动我们三中的学生,是不是皮痒?还是上次没挨够打?”喻礼微微抬起下巴,不期然看到黄毛几人有些慌张的神色。
然后对上了一张冷冷淡淡,格外好看的脸。
祁湛看着喻礼,眸光微动,转瞬又恢复平静。
还是那副淡漠的样子,似乎那散了一地的书本和大敞的书包不是他的。
“又是你这淤泥!你是不是非要跟老子过不去?!”黄毛朝地上啐了一口,神色愤愤,脚下却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嘴上说着狠话,眼神已经开始飘了。
他们找的这条巷子是个好地方,最多一米半宽,勉强够两个大男人并肩站着。
黄毛正好带了两个小弟,并排这么一挡,来来往往的人根本不会往里面看,更不敢瞎起什么好奇心。
除了喻礼这种无聊偏偏又耳朵尖的人。
喻礼双手抱胸靠着墙,一条大长腿抬起,稳稳蹬在了另一面墙上,一下子就把出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眼见出路被堵死,黄毛恨恨地咬了咬牙,讥讽道,“我说你管闲事管的还真宽,张口闭口三中三中,还一次次为他们出头,非要跟老子过不去!”
“说你可不就是烂泥扶不上墙,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都被退学多久了,连校门都进不去吧?那些人模狗样的好学生哪个说你好的?见着不都得捂鼻子绕道走,就怕沾上一点差生病!何必呢?你说你他.妈是不是有什么英雄病?!”
那黄毛越骂越激动,不自觉往前垮了几步。
然后在离喻礼还有两米远的时候生生止住。
“要你管?”喻礼闲闲地掏了掏耳朵,“废话太多了,吵。”
“你!”黄毛瞬间变了脸色。
“给你两个选择。”喻礼把脚放下,慢慢朝他们走过去,“一,趁小爷我今天心情还不错,赶紧滚蛋!”
“二么……”他站定了,转了转脖子,下巴微微抬起。
是每次要打人的前奏。
“让我打一顿,然后再滚。”
他比黄毛他们高了半个头,虽然身形单薄,可但凡尝过他拳头的,没人敢怀疑这幅看似削瘦身躯下的惊人爆发力。
喻礼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就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这样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黄毛连着两个小弟连连后退了两大步,差点撞上一直安静站在巷尾的祁湛。
“你……你给我等着!”黄毛咬了咬牙,最后放了句狠话,动作却很小心的,侧着身从喻礼身边蹭了出去。
半个身体都贴在了墙上,生怕碰上他一片衣角,背后留下大片的白灰色墙灰,看起来滑稽又狼狈。
碍眼的人走了,喻礼看都没看巷尾那人,抬腿就走,却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
弯腰捡起来一看,一本计分本。
喻礼挑了挑眉,这才转身,认真看了那人一眼。
“祁湛?”他轻声道。
祁湛听到自己的名字,眉心一蹙,眼神染上了几分疑惑。
喻礼轻轻扇了扇自己手上密密麻麻的计分本,颇为玩味。
他当然不认识祁湛,但对他的名字,却是很熟悉的。
谁都知道三中有个“小阎王”,这人从高二转进三中,从此霸占着年级第一的宝座不动摇。
除了学习好以外,还身兼班长,学委等等众多职位,而其中最值得说道的,就是这个纪律委员了。
高中生活沉闷,难得的课间休息时光如果没有老师霸占的话,谁不想闹腾一下,动动手脚,没什么人愿意去做眼保健操或是那傻气无比的课间操。
怕冷的女生和想偷懒的学生不想出早操,躲在教室里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可只要被这位纪律委员抓住,那就是两分。
总共三十分的学勤分,扣多了影响优秀学生的评定,拿不到奖学金不说,可能还会影响到未来的保送。
对三中这些顶尖学子来说,简直是致命的打击。
谁都不想栽在这位纪委手里,可他偏偏又是个极其死板不懂变通的人,见着他就跟见着阎王差不多。
更别提纪委职责还很广,小到仪容仪表,迟到早退,大到打架斗殴聚众闹事他都管。
而且听说他还是学校某位领导高层家的小孩,背景深厚。
可不就是个活脱脱的“小阎王”么?
喻礼没少听江辰吐槽他,特别是差生,面对他这种严肃又冷漠的好学生,更是有种天然的敬畏。
但就算这样,祁湛过于出众的相貌,优异成绩,依旧让他成为了众多小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只觉得他那些高冷都是个性,越看越酷。
江辰曾经开玩笑,说三中只有三种女生。
喜欢祁湛的,对他又爱又怕的,和不喜欢男生的。
“你认识我?”祁湛抿了抿唇,嗓音又低又哑,不知道是不是在变声期,听上去竟还有几分性.感。
“不认识。”喻礼无所谓地摊摊手,把那本计分本随手扔进他怀里,“像你这样的好学生,就该乖乖在学校呆着,放学早点回家,少钻这种小巷子,毕竟你这种肥羊太扎眼了。”
他随口道,也没在意那人听没听到,慢悠悠转身朝巷口走去。
快要出去了,感受到身后直勾勾钉在他身上的视线,扭头看他,呲了呲牙,故意凶道,“看什么?再看,说不定我就对打劫你感兴趣了!”
然后再不留恋地离开。
祁湛看着他的背景消失在拐角,蹲下身,慢慢地捡起散落一地的本子和笔,拍干净之后放回了书包里。
等喻礼走回那棵树下,江辰还没来。
高三肯定是比别的年级忙碌的,哪怕是个学渣,也没可能在老师的紧盯之下偷偷溜走。
门口涌出来的学生少了许多,有几个女生打闹的时候不小心瞥到了藏在树下的身影,瞬间走不动道了。
喻礼之前闲着无聊,又正逢中二病时期,把头发染成了蓝色,看起来分外扎眼。
他随意地耙到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一双瑞凤眼微眯,整个人懒懒散散的,莫名让人不敢靠近。
在有些怕冷的小姑娘已经换上厚重羽绒服的时候,他却只穿了一件灰色的呢子大衣,里面一件长袖衬衫,跟别人生生错开一个季节。
颇有些装逼的嫌疑。
“好帅!”一个小女生抓住同行人的手臂,激动得在原地蹦了两下,小脸涨的通红。
另外那个女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两眼猛地瞪大,一把捂住嘴将人拽走,甚至扭过她的头不准再往那处看,“小声点,别被他听到了,会打人的……”
恼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喻礼的眉头也终于松快了,又过了几分钟,才等到匆匆来迟的江辰。
“哥!哥我来了,是不是等很久了?那老妖婆怎么都不肯放,非要再讲几道题……”江辰长了一张娃娃脸,看着才十五六岁,校服也不好好穿,一手拎着书包,拽着喻礼就往前跑,“走走走!晚了就没位置了,今天是我来晚了,我请你呀!”
喻礼轻笑了一声,顺着他的力道慢悠悠跟上去,“许老头的课又被抢了?人家吴老师才四十几,在你这怎么就成老妖婆了?”
“你是没看见她那个大浓妆,我隔八米远都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别说了,越说我越想吐,那几个数字我看着就头晕……”
被拽着跑了一路,街角旁的游戏厅里面已经塞满了学生。
一块钱两个币,对于技术好的人来说,几块钱就能消磨大半小时,顺便炫技,非常受学生欢迎。
等两人从游戏厅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完了完了,玩嗨了忘了时间!”江辰拉着喻礼一路狂奔,“你说舅妈也是,明明知道我不爱学习,当年都不知道走的什么狗.屎运考进三中,还是垫底,她怎么就觉得我有那什么学习天赋了?”
“总归是为你好。”喻礼懒洋洋地跟着,速度却一点不慢。
“可我就是没那个脑子啊!我又不像你,什么东西看一眼就能记住。对了,你那个什么物理竞赛怎么样了?复赛还是决赛?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厉害呢?真的不是跟你谦虚,我……我文科差,理科更差,那些公式简直能送我原地去世!”也许是太紧张了,江辰一张小.嘴叭叭个不停,说话都在喘。
“上周就决赛了,估计这两天就能出成绩,你也上点心,还有一个学期抓抓紧,考个大学总是没问题的。”喻礼无奈道。
“哎哎!哥你可别念叨我,天天被舅妈念叨我已经够烦的了……”江辰嘟了嘟嘴,不愿听这种话。
当两人偷摸摸溜回家的时候,被江辰的舅妈宋淑娴堵了个正着。
“几点了?”女人站在门边上,死死盯着两人,恶狠狠的视线从喻礼脸上扫过,常年混迹在麻将馆里锻炼出来的大嗓门足够传到两条街外去。
“一天天的不学好!你都高三了,能不能静下心来好好学习?天天跟着人家不学无术,还有没有一点身为学生的自觉?你身上什么味道?你是不是又背着老娘偷偷抽烟了?!”江辰被他舅妈揪着耳朵拎到一边单独教训去了,喻礼趁着这个空隙从门边钻进去,上了二楼。
他现在借住在江辰家小商店的阁楼里,不需要房租,每周帮忙看店四天,管两顿饭。
很不错了。
当年无家可归,最落魄的时候,一时兴起救了江辰,也被他们以这样的方式收留回报。
对此,他怀有十足的感激之情。
所以他对江辰总是格外宽容和照顾。
喻礼躺在硬的有些硌人的床板上,一手垫在脑后,听着下面清晰无比的吵闹声,慢慢闭上了眼睛。
人已经睡得迷迷瞪瞪了,突然听到了如擂的敲门声,老木头门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响,伴随着女人尖利的吼声,“几点了不关灯?电费不要钱啊?!一天天的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喻礼偏头看了眼桌上的闹钟,十一点整。
他起身换了件黑色紧身毛衣,等到脚步声走远,才摸出了门,深呼吸一口气,推开门,却正好撞上端着盆出去洗漱的女人。
“这么晚了,要去哪?”宋淑娴看着他,慢慢蹙起眉,嗓门依旧洪亮,但是明显已经克制许多了,像是怕吵到正在写作业的江辰。
“宋姨,”喻礼没想到会看见她,站在原地,难得有些局促,“我去做兼职。”
“兼职?”宋淑娴冷笑一声,“大晚上的出去赚钱?别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不会。”喻礼摇摇头,也没多做解释。
“想赚钱得找正经路子知道吗?就算白天不看店,我也不会说你什么,最多交点房租,别去外面瞎混搞些乱七八糟的事,再带坏我们江辰!”宋淑娴眉头皱得死紧,但还是不难听出话里的关心。
虽然她关心人的方式总是那么特别。
喻礼乖乖站着,等她一口气说完,踢啦着拖鞋走远了,才深呼吸一口气,一头扎进浓重的夜色里。
第二天的三中依旧热闹,课间操空了大部分教室,祁湛左手拿着本子,右手捏着笔,一级一级台阶走上去,不急不缓,没发出多少声音。
高一七班的教室门半敞着,一眼看过去没什么人了,却能听到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你昨天干嘛那么紧张,他是叫喻礼吧?真的很帅啊,你不觉得吗?”一个女生低低的声音传来。
听到有些耳熟的名字,祁湛停下了脚步。
鬼使神差地没有去推开那扇门。
“傻了吧你!不过也是,你刚转过来不了解情况。”另一人轻哼一声,“这个喻礼啊可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三中一霸!都退学一年多了,而且我听说……”
那道声音小了许多,应该是刻意压低了嗓门。
但是整个楼道空无一人,安静得过分了,所以还是无比清晰地落进了祁湛耳中。
“听说他爸是个杀人犯!还是强.奸犯来着,反正关进去了。你想想多可怕?而且我听学长们说,他当年就是因为打架,旷课,聚众闹事才被劝退的,他考试甚至直接交的白卷,整个三中的平均分都被他拉低了!你看他染的那头发,整天就在学校外面晃荡,打架,威胁恐吓学生,敲诈勒索,坏透了……”
“吱呀”一声,门被缓缓推开,露出躲在讲台后面的两个女生,一脸惊惧地盯着祁湛。
“那个喻礼,有没有打劫过三中的学生?”祁湛站在门口,维持着一个单手推门的动作。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单纯在好奇这件事,脸色却莫名有些冷。
“什……什么?”两个女生呆住了,没想到仅仅是想偷懒一天,都会被这活阎王逮着,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
祁湛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没……没有吧?”圆脸小姑娘眯着眼想了想,怯生生地摇了摇头,“这好像没听说过。”
祁湛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两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他却又折返回来。
“刻意躲避缺席课间操,扣三分,过来记名字。”
“啊!不要啊……”整个教室传来女生们悲惨的叫声,和可怜兮兮的求饶声。
等祁湛走出来,密密麻麻的计分本,翻了页。
他慢慢巡完了这一层,转身往楼上自己的教室走去。
他的桌子靠窗,光线很好,桌上是垒得整整齐齐的课本,连一点翘起的边角都没有,把计分本放进抽屉里的一瞬间,祁湛整个人僵住了。
他弯下腰,将本来就没多少东西的桌肚全部翻了出来。
之前洗手时摘下来放在这里的表,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