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百味一直对自己的人生很满意。
论事业,他白手起家,从小小货郎到坐拥数家百货商场的大亨,棉城里谁不对他说一个服字?
论家庭,他与结发妻子恩爱良多,妻子死后他未曾再娶,棉城有头有脸的男人有几个能做到?
论子孙,他有一个相貌堂堂玉树临风的儿子,文采敏捷自小就被称为神童,送出去留学三年,回来还会拽一口洋文,有几个爹能养出这么争气的儿子?
贺百味一帆风顺的人生偏偏就在这个争气的儿子身上出了大纰漏。
“你去不去?”贺百味负手沉着道,面色整肃,极有大家长的威严。
留洋回来的贺乐天贺公子不吃他这一套,对着镜子整了整自己的西服,轻飘飘道:“不去。”
贺百味再次道:“真的不去?”
贺乐天幽幽道:“君子一言九鼎,说不去,就不去。”
贺百味点了点头,“好罢,那我只好将你带回来的那几本洋文书全烧了去。”
“贺老板!”贺乐天提高了音调,秀美的两道眉略微拧在了一起,他是个有教养的含蓄青年,即使生气也不会太过外露,矜持道:“焚书坑儒,蛮夷之举,请你三思。”
贺百味愁眉苦脸道:“你若不去,蛮夷就快打上门咯。”
贺乐天的秀眉一拧,在镜前扭了扭柔韧的腰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勇敢的人民不会向法西斯屈服!”
贺百味对这个儿子真是一筹莫展,中西合璧出来一个满口道理的小学究,他是挺满意的,就是别人也挺满意,让他上门做女婿咧。
这也是贺百味自己当年造的孽,喝醉酒与别人炫耀自己儿子是曹植再世,天下大才有八个百货公司,他儿子就他娘的独占七个,剩下那个直接歇业关门。
当时他的酒友傅三火听了不服气了,也开始卯着劲吹牛,说他女儿一出生就美得惊天动地,天上掉花瓣,香的满屋子的人打喷嚏。
两人吹了半天,最后一拍即合,给两个不满三岁的孩子订了亲。
当时的贺百味还只是个憧憬着开七间百货公司的卖货郎,傅三火也只是个小看门的。
多年过去,贺百味发家了。
傅家也发家了。
傅三火活着的时候没赶上,死了之后他爹收养的小儿子傅老四发家了,不得了,从了军年纪轻轻就做了司令了。
傅家一家男丁全死在了一次轰炸中,只剩下傅三火的女儿傅天仙,由傅老四养着,眼看傅天仙年纪满十六了,傅老四一个大男人府上总养着个小姑娘怪说不过去的,所以就派人催贺百味履行当年的婚约。
贺百味虽然现在已经有了八家百货公司,比当年他想的还要多一家,但也不敢违抗傅老四的意思啊,只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地把当年醉酒玩笑的婚约应了下来。
他也舍不得贺乐天的,他水灵灵的儿子才十八岁,又标致又聪慧,跑去傅家做倒插门女婿,他是一万个不肯答应的。
但是不去,就怕傅老四打上门来怎么办?他的百货公司可没有枪。
乐天对自己这副俊秀的皮囊很满意,在贺百味的唉声叹气中潇洒道:“贺老板,你不要着急,现在已经是民国七年了,你们老封建的那一套包办婚姻早已作废,就算是去告到警察局,我们也不需要害怕。”
贺百味抬起脸,他脸上有个深深的巴字,天然就有点愁眉苦脸的意思,“就怕傅司令会连警察局也一起端了。”
乐天双手插袋,无畏道:“一个兵油子,不足为惧,上班去也。”
贺乐天在明日报社上班,是一个文字编辑。
贺乐天留洋回来,思想进步,上班不坐家里的小汽车,酷爱步行坐电车,乐天在电车上把这个世界的情况了解的七七八八,阴阳怪气道:“这个世界我不会还有个哥哥吧?”
系统:“……你是独生子。”
乐天:“呵。”
系统:不敢了不敢了,别呵了。
乐天赶到报社的时候,小小的办公室里已经坐了两个人,一个脸圆圆稍有点胖嘟嘟的青年叫章谦益正在吃油条,看到贺乐天进来,笑道:“哟,贺公子,你今天蛮摩登的嘛,格子西服。”
“一般般吧。”乐天踱着步走到他面前,彬彬有礼道,“借我半根油条?”
章谦益爽气地从另一头折了半根给他,“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中午你请客。”
“没问题。”乐天爽快道,又去赶稿子的长辫子姑娘陈了了那看她校对,“了了小姐,借我一杯咖啡?”
陈了了笑着瞥了他一眼,“贺公子,人家吃油条要配豆浆的,你喝什么咖啡呀。”
“这叫中西合璧,博采众长。”乐天拿了自己的杯子过来,陈了了给他倒了半杯咖啡,“快边上去,我正忙着呢。”
乐天端了咖啡也不闹她,坐到章谦益桌上与他谈天。
章谦益笑嘻嘻道:“你今天又没吃早饭,是不是你父亲又提你结婚的事了?”
乐天沉痛地点了点头,“封建糟粕,最近我们得出个专题,新青年要崇尚自由恋爱,拒绝包办婚姻。”
章谦益很认可他的观点,不过他也有折中的建议,“我表哥也是包办婚姻,他一开始也是不愿意的,跟我表嫂见了一面后,立即就从民主转向专制了。”他摇了摇头唏嘘道:“至今他仍在我表嫂的专制里乐不思蜀。”
乐天直接否决了他的提议,“你知道什么,我父亲给我找的那个婚约对象才十六岁。”
陈了了校对好了,起身道:“十六岁,这么小?那还是个孩子呢。”
乐天点头,“还是了了小姐有见地。”
陈了了飞了他一眼,甩了甩油光水亮的大辫子,边整理凌乱的桌子边道:“你去呢,还是可以去一下的,与他们说清楚不就好了,何必每日早晨匆匆出逃,闹得饭也吃不好呢。”
乐天伸出食指摇了摇,“你们有所不知,她家里有个四叔,是个不讲理的兵痞子,我这样娇滴滴的美男子落在他们手上,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哎,我这里还有个肉包子没动呢,你要不要?”陈了了从堆积如山的稿子里的摸出了个小纸袋,“还温的呢。”
乐天笑着伸手道:“谢了了小姐赏。”
章谦益争了起来,“了了,你怎么回事,就给我们贺公子,我呢?你不能搞外貌歧视。”
“呸,”陈了了‘啐’了一口,“你都吃多少了,我倒是愿意给你,你吃的了吗?”
乐天拿出纸袋里的肉包子一分为二,塞了半个到章谦益嘴里,笑道:“有借有还,当我还你了,中午不请客了。”
章谦益咬了一口,将塞的满嘴的肉包子拿下,“你这是借包献章,不算。”
“那你算不算吃了我的?也得请客?”陈了了整理完了复又坐下调侃道。
章谦益忙摇头,“不算不算,都不算了。”
办公室里顿时笑成一片,三个志趣相投的青年在一起总有使不完的精力说不完的话,乐天吃的差不多了,也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开始看昨天章谦益拍回的照片,看着看着皱起了眉,“谦益,你这些照片怎么这样远?”
章谦益道:“没法子,离的近了,人家不让拍,那是军队的照片,很稀缺的,最近绥南战事吃紧,离棉城又这样近,大家都很担心呢,咱们登一组军队的照片,定定民心。”
乐天不同意,“谁的军队,打过招呼了吗?”
章谦益道:“不知道啊,那么多兵,穿的衣服也差不多,分不清。”
乐天把照片放下,“还是做反对包办婚姻的主题吧,安全些。”
贺乐天是个中西思想兼备的人,并不是单纯的迂腐或是天真,他对局势有自己的判断,做事也很懂进退,他之所以三番四次地逃避去见傅天仙,也是知道那位傅家的四叔不会为这点小儿女的事动刀动枪,那样有失身份,纯粹是贺百味自己吓自己。
“我觉得贺公子说得对,”陈了了赞同乐天的意见,“前几天,我看见好几家都在办婚事,看上去姑娘年纪都不算大,十五六七的都有,太作孽了。”
两人意见统一,章谦益也不说什么了,“好吧,那你把照片还给我,辛辛苦苦拍的,胶卷可昂贵呢。”
“小气。”乐天笑着起身,要将照片递给章谦益。
“嘭”的一声,办公室的门忽然被踹开了,将乐天吓了一跳,手上的照片慢悠悠地落到了地上。
一双锃亮的黑色军靴踏了进来,来人穿着一身淡黄色的齐整军装,胸口别着玉兰花纹章,腰间别了一把枪,面色冷冷地扫视三人,眼神落到地上的照片,缓缓道:“这照片……是你们拍的?”
“是我拍的。”乐天直接站了出来,章谦益是普通家庭出身,陈了了是女孩,所以乐天主动出来扛了锅。
章谦益已经吓傻了,正要说话被乐天挡在了身后,乐天继续道:“没有经过你们的允许拍摄,是我们不对,照片还给你们。”
“还?”那人冷笑一声,向后挥了挥手,“带走。”
几个士兵冲入了狭小的办公室。
章谦益顿时叫出了声,被那人冷冷盯了一眼又不敢说话了,眼睁睁地与陈了了看着乐天被他们带走了。
乐天一点也不慌,总不可能刚来就嗝屁了,他爹有钱,是大富豪,兵不可能为了一点小事跟钱作对,他安静地跟在几个兵身后上了车。
带头的人坐在前面,透过后视镜见他虽看上去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倒还有几分胆色,面上半点不见慌乱。
车停在了一个军队司令部门前,正是章谦益远远偷拍的地方,乐天跟着领头的人进了一间房间,像是审讯室,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墙上半面刑具。
那人见乐天依旧面色不改,疑惑道:“你不怕?”许多人进了这审讯室就会开始发抖。
乐天不紧不慢道:“我为什么要怕?”
那人严厉道:“你偷拍军事设施,那是泄密,是违纪,我可以把你当间谍一枪毙了你!”
乐天从容道:“我只是个小报记者,身家清白,你们可以去查,如果我真是间谍,你毙了我我也认了,而我是个良民,你如果毙了我,你就是草菅人命,当兵不保家卫国却欺负手无寸铁的良民,你配当什么兵?”
“你……”那人被他说的脸一阵红一阵青,拔出腰间的枪在桌上一拍,厉声喝道,“你知道你是在谁的地方吗?敢这样说话!”
乐天轻哼了一声,“你又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我是贺百味的儿子,傅司令的侄女婿!”
“哦?”
身后传来低沉沙哑的男声。
乐天回头,先对上的一对戏谑闪光的凤眼,那双凤眼看人时神采四溢不怒自威,眉飞入鬓鼻梁高挺,脸上本该是有些痞气的表情硬生生地被他一身的威严压了下来,薄唇勾出一个略带嘲意的弧度,“贺公子肯认我们傅家这一桩亲事了?”
乐天:……你长得这么帅,那必须得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