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子昨晚睡在了城主房中。
这消息如同风一样,迅速传遍了只有二十来人的天泽城。
黎青崖尚不知天泽城许久未用的厨房已经被重新拾掇出来,煮上了红豆饭。
不过他们可能要失望了,昨晚裴雨延从外面回来后便一直在软榻上打坐,黎青崖让他上床去睡也被拒绝了。
小恋人的撩拨让裴雨延苦恼非常,他叹道:“青崖,我不是圣人。”
能停下第一次,但未必能停下第二次。
黎青崖听懂了他的潜台词,倏觉耳根发烫:“那我回去睡了。”
说罢作势欲走。
瞧见裴雨延目露紧张他又坐回去,笑起来:“骗你的。”
不止是裴雨延不想他离开,他也恨不得和裴雨延黏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坐一晚也高兴。
……
这个季节的北境昼长日短,刚到卯时便大亮了。趴在床上的黎青崖被晨曦晃得睡不着,拧着眉头醒来。
裴雨延还在闭目打坐,他悄悄掀开被子,来到剑修面前蹲下。
以前裴雨延是他小师叔,即使觉得好看也只敢偷偷瞧,但如今这个人成了他的,能放肆地看个够了。
裴雨延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入目便是蹲在他面前的青年。
黎青崖荡开一抹明媚的笑:“晨安!”
“晨安。”
裴雨延俯身印下一个吻,唇齿交缠。
黎青崖被他的热情惊讶到,一时怔愣。明明一开始是他教裴雨延莫要拘谨,如今倒是他窘迫的次数更多。
分开后,裴雨延哑着嗓子询问:“醒了多久了?”
黎青崖气息可见地急促:“没……没多久。”
“我们还是出去吧。”再单独呆下去怕是要出事。
“好。”
正欲起身,裴雨延忽觉被扯了一下,低头一看,他的头发被与黎青崖的编在了一起,怕是他的小恋人趁他入定之时偷偷做的。
黎青崖狡黠笑了,用手指一勾一拉轻巧地将辫子解了开。看着交缠的墨发被丝丝分开,裴雨延莫名觉得有些遗憾。
天泽城的红豆饭没能吃上,太一来了消息,是鹿昭白发来的。
看完传讯,黎青崖神情凝重:“大师兄病了。”
杜行舟不欲他人知晓,隐瞒下来,但瞒不过自己的弟子。而鹿昭白担心他,无奈之下只能偷偷写信,求助他师叔。
裴雨延知道黎青崖放不下那边:“回去吧。”
两人走得急,上午决定,中午便出发了。老管家挥泪告别,满心不舍——这红豆饭还没熟呢,人就走了。
飞舟一路向南,朝中原而去。
行过半天路程后,大地开始出现植物的色彩,次第的青绿朝天边蔓延,遥看如翠,近却无。离开北境后,黎青崖却发现自己有些喜欢上那片被雪覆盖的土地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叹道:“等师尊恢复了,我们再一起回北境吧。”没说待多久,也没说什么时候走。这潜台词是要住下来。
裴雨延微弯唇角:“好。”
黎青崖刑期未到,还是扮作云去闲的模样回宗,为了不引人注目,特地与裴雨延分开抵达。
半年过去,太一仙宗的氛围比以前肃杀了许多,巡逻的弟子多了,入宗门接受的盘查也更严格。
黎青崖刚上岸没两步,就被弟子招呼:“云师兄,你怎么又跑到这里了?”
这句问话让他暗觉不妙。随便找了借口应付过去,刚走没两步便撞上了正主云去闲,怕什么来什么。
黎青崖掉头想跑,但法修哪能跑过剑修,他被云去闲三两步追上,揪住领子拖到角落:“你还知道回来?说好两个月,两个月之后又两个月,两个月之后又两个月,整整半年啊!”
“还有那个药神谷的小姑娘是怎么回事?”
云去闲一肚子火气憋了好几个月,如今抓到罪魁祸首,全咬牙切齿地喷了出来。
这小子不知道在哪给他招惹的桃花债,让那娇气的小祖宗生了气,知道这几个月他为了哄人掉了多少头发吗?为什么他一个单身狗要承受谢君酌的痛苦?
黎青崖连连求饶:“大哥,我错了。师弟也是情非得已。”
关于黎青崖不归的缘由云去闲略知一二,不该他问的他不会问。
他冷哼一声,放开黎青崖的领子,姑且作罢。
黎青崖小心翼翼询问:“云师兄怎么出来的?”
“谢君酌要闭关,把我替了出来。”不过这可不是免费的,“那个臭不要脸的趁火打劫,坑了我三万灵石、五根灵玉髓、二十瓶宣明丹……结果谈成没几天你得到特赦,被允许留在宗门缓刑观察。”
云去闲满心怨念,谢君酌关了两天就放出来了,他那些东西都白给了。
还?
不可能的,谢君酌那家伙不可能还。
特赦?黎青崖讶异,略一沉吟,猜到这应该是杜行舟运作的结果。
云去闲一脸不善地看着黎青崖:“你说这些怎么算?”
都是他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家当,剑修有点积蓄容易吗?
黎青崖理亏在先,对割地赔款无有不应:“好好好,给你报销。不过你先与我说说,我大师兄最近如何?”
“杜师兄?挺好的啊。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说法与鹿昭白所言并不一致,不过既然杜行舟要瞒下来,云去闲不知道也不奇怪。
“没什么,我自己去看他好了。”黎青崖一摆手,朝问道峰而去。
云去闲站了片刻,想起什么,追了上去:“喂!说好的赔偿呢?站住!”
费了老大劲儿安抚好云去闲后,黎青崖来到青云端。他走进院子,抬手制止了想要行礼的弟子,来到书房前。杜行舟坐在桌案后阅览文书,精神头看着还行,但脸色略有苍白。
“大师兄。”黎青崖走进书房。
“青崖?”杜行舟放下笔起身相迎,“你怎么回来了?”
“事情办完,便回来了。大师兄面色欠佳,生病了吗?”
方才他先去了问道峰主殿,没有找到人才寻到这边的。通常杜行舟都是在那边办公,如今搬到书房怕真如鹿昭白所说,是身体出了状况。
“并无大碍。只是太忙了,没顾上休息——咳咳!”杜行舟没忍住干咳,漏了馅儿,只能迅速转移话题,“这么说师尊的魂魄都找到了?”
黎青崖略一顿,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还差元神不知去向,我与小师叔决定摆阵招魂。”
杜行舟点头:“好。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一切都准备停当,就等摆阵。宜早不宜迟,今晚开始。”
先到一步的裴雨延候在青冥谷中。
黎青崖远远见到他便拔腿跑过去:“小师叔!”
裴雨延弯起眼:“嗯。”
跟着前来的杜行舟也走上前,行礼:“师叔。”
裴雨延略微颔首:“行舟。”
如黎青崖所说,所有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承载了聂清玄魂魄的信物、用来寄魂的化身人偶,以及阵法材料摆满了整个石案,就等着摆阵。
招魂阵是上古传下来的一种搜寻魂魄的术法,燃四十九盏引魂灯,以部分魂魄为引,由至亲之人守阵,一刻不停地吟诵招魂咒,历时七天七夜,魂魄若听到了便会顺着指引归来。
而摆阵材料越好、用作引子的魂魄越多、守阵人与被招魂之人牵绊越深,成功率便越高。
设阵材料是裴雨延开了天泽城宝库挑的,绝对顶好;他们手上已经有二魂七魄,只寻一魂,自然也容易;此外,阵法还借了太一仙宗护山大阵之力,以增强效用……
这般配置,但凡聂清玄的魂魄还存于天地间,便能找到。
——除非老东西对他们都是虚情假意。
寄托在各信物上的魂魄被引入化身人偶中,人偶的脸越来越生动,唯缺一抹点睛元神让其“活”过来。
引魂灯一盏盏燃起,等阵法完全运转起来,招魂咒就再也不能停。
咒语乃古语,吟诵极耗心神,以一人之力几乎不可能守完全程。
重任落在了裴雨延身上,但守了五天之后,他也渐有力竭之相。第六天末,黎青崖强硬将他替换下来。
他的修为远不如裴雨延,半天过后便渐渐不支。
来此的杜行舟看得心疼。他不是不想替黎青崖辛苦,但有自知之明——他不符合为聂清玄招魂的条件。
到了第七天晚上,他们依旧没等到元神归位,也没有任何指引,化身人偶一动不动。
七天七夜,只要魂魄还在怎么说也有消息了。他们不得不做出最坏的猜想——聂清玄的元神或许已经在天劫中消殒了。
引魂灯渐次熄灭,黎青崖眼中的光似乎也跟着熄掉了。
他站起身,转头无助地看向裴雨延,什么都没说,但光眼神便足够让人心碎。忽然,青年身体晃了晃,直直栽进裴雨延怀中。
黎青崖抓住裴雨延的袖子,抬起头,双眼通红:“小师叔,师尊是不是没了?”
“还有其他办法的,还有其他办法的……”裴雨延紧紧抱住他,反复重复着这句话。
两人互相依偎,似乎没有旁人插足的余地。杜行舟站在旁边,感觉自己是个外人,在场的人中,只有他不为聂清玄的殒落感到悲伤,甚至装不出悲伤的模样。
他只为未来担忧。
若师尊真的陨落,太一将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自己能扛下来吗?
杜行舟抬眼望向天外,只觉心口像压了千斤巨石。
……
杜行舟觉得自己与聂清玄之间的师徒情分微薄到可以忽略不计,他也一直知晓自己从来都不是聂清玄想要的弟子——
“果然,送来个雕好的玉娃娃。”
这是聂清玄见到他后说的第一句话。
那年他七岁,被御峰主牵着来见他未来的师尊。
前因是衡钧道尊应太一仙宗众峰主与众长老的请求,答应为太一仙宗培养一个继承人。于是太一仙宗开始在各属地,甚至是交好的世家宗门间搜罗合适的人选。
而杜家嫡次子杜行舟资质顶尖,心性绝佳,是杜家为这个位置花费七年教育出来的孩子,没有理由不入选。
衡钧道尊见到的第一面,便给了这件“作品”一句近乎嘲讽的评价。
御凌恒对他的态度很是不满:“你不要我要,还有大把的备选等你挑,但别看了其它的不满意,回过头来和我抢。”杜行舟是他亲自去杜家接来的,他很喜欢这个孩子,一直遗憾未能收到自己门下。
只听聂清玄一声轻笑:“罢了,留下吧。左右都没有差别,难道还能指望你们按照我中意的挑?”
御凌恒被激得火起,不过顾虑到有小孩在场,没有与聂清玄争吵,忍下怒气,拂袖而去。
待众人离开后,聂清玄看向杜行舟,对他说了第一句话:“你以后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年幼的杜行舟恭敬打揖:“弟子无大才,但愿尽一身之力,造福修界。”
聂清玄听了淡淡地移开眼,不再说话。
这份在旁人那里能获得夸赞的回答在衡钧这里,没有及格。
杜行舟还是被收入了聂清玄门下。
在外人面前他是衡钧道尊的嫡系大弟子,太一仙宗十八代弟子首席,少年老成,处事周到。但他清楚,自己打一开始就没入聂清玄的眼。
后来聂清玄收了明奕泽,这次的缘由是为了还欠明家上一辈的人情。
当然,他也不中意这个二弟子。
又一百年,外门的弟子带回来一个孩子,在青州捡到的,来路不明的孤儿,身上只有一块写着他姓氏的纸条。他们见这孩子资质绝佳,便将他送来主宗,看这孩子是否有造化被哪位长老或峰主收入门下。
小娃娃乖巧机灵,很讨人喜欢,聂清玄出来散步,远远瞧见便不走了。
他看了好一会儿,抬步走到娃娃身边,向旁边的弟子要了一块话梅糖,哄着娃娃叫了一声“师尊”,便将人抱走了。
小娃娃成了衡钧道尊的三弟子,也是聂清玄主动收的第一个弟子。
道尊不是外人以为的不收弟子,只是太挑剔,最后让人以为这是他拒绝的借口。
人不怕穷困,怕的是对比。
原来他与明奕泽都不受忠实也就罢了,但如今小娃娃被聂清玄留在青冥谷,亲自教养,高低立现。
明奕泽乃明家独子,云洲无人不知的泽少爷,自小鲜衣怒马,打马游花,是心高气傲的少年郎,哪受过这般冷落。
心有不满的他并未藏着掖着,大胆地抱怨了出来:“大师兄,你说师尊真的有把我们当徒弟吗?原以为他本性冷淡,但见了小师弟我才知道,他不是不会疼爱弟子,是瞧不上我。”
杜行舟听了只想苦笑:不,聂清玄瞧不上的不是他。
聂清玄至少对明奕泽说过:“你闭关做什么?浪费时间。不如好好赚钱,用钱买药吃都比你苦修晋阶来得快。”
话不好听,但并非没有道理。
按普通人标准来看,明奕泽水木双灵根的资质算是上乘了。但太一仙宗嫡系里那个不是妖孽?只要时间够,这些人最差都能到分神期,但这对明奕泽来说很难。
何况比起修炼明奕泽更喜欢赚钱,心不在修途,便不会为了悟道饮冰茹蘖,忍受枯寂。这般情况下让他早早离开,莫浪费青春的话,倒成了忠告。
但聂清玄只对杜行舟说过:“我没什么对你说的。”
当时的杜行舟尚年少,也有几分意气,他悲愤质问聂清玄:“为什么师尊总是对我无话可说?我也是你的弟子,也想得到你的教诲。”
聂清玄转头看向他,目光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他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觉得教你们基础术法课的夫子是笨蛋吗?”
聂清玄说的那个夫子是一位峰主的亲戚,走后门儿进的太一仙宗,无甚大才还爱耀武扬威,弟子们对其多有不满。
杜行舟垂眼,恭谨回道:“夫子有时候还是不错的。”
“我问你觉得他是笨蛋吗?”
杜行舟陷入沉默。
他没有将“虚伪”贯彻到底的魄力,掷地有声地否认;也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真实想法——这有违他完美的人设。
聂清玄召来毛笔,写了几个字:“下次上课时将这张纸条贴到他身上怎么样?”
抬眼看去,只见上面写着——我是笨蛋。
杜行舟语塞,他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
聂清玄看出他的拒绝,露出果然如此的笑。他扯碎纸条:“我说了,除了术法我没什么能教你的?”
杜行舟是被雕琢好的玉娃娃。谨言慎行,不离经叛道,不对抗规则,明哲保身,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他人生的每一步都被家族和仙宗长辈们规划好了,入太一仙宗、当上首席、成为掌印、接任太一仙宗宗主……按部就班。没有留给聂清玄“雕琢”的余地,而聂清玄也没有下手的兴趣。
何况,若是用力过猛,这个“玉”人怕是会碎掉。
早在见到杜行舟的第一眼聂清玄便瞧出了他的本质,瞧见了他命运的终点。
当然,聂清玄也不认为杜行舟有才能与魄力掌管太一仙宗,但太一仙宗的人做了这样的选择,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始终是个外人。
那次事件后,杜行舟与聂清玄离了心。
他发现只要不去在意聂清玄的意见,便只会听到赞美的声音,这会舒心很多。但他自己清楚,聂清玄对他的评价并未出错,甚至一针见血。
又过了三年,明奕泽终于下决心回明家,投身商道。如此一来问道峰只剩下他与聂清玄当初收的奶娃娃。
说实话,一开始他并不喜欢这个三师弟。这是聂清玄中意的弟子,将他比得一文不值的人。每次看到他,杜行舟都会意识到自己的虚假与单薄。
但他要做好师兄,做完美无瑕的首席,自然不能待自己的师弟刻薄,甚至要对他很好,哪怕内心并不情愿。然而用了心便不可能不上心,而黎青崖如此灼目,上了心便不可能不喜欢。
按部就班的人生终究还是闯进了一个变数。
他不敢对黎青崖说明自己心意,除了要维持完美无瑕的外在形象,还怕有一天黎青崖看透了自己苍白单薄的灵魂,也会像聂清玄一样瞧不上他。
他曾想等做上太一仙宗宗主就好了,坐上宗主之位他就可以证明自己。
但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话,连成为宗主这条路都是别人帮他选的,他甚至不知道不走这条路自己还能做什么。说这样的话,只是给自己的无能为力开脱罢了。
事实证明,做宗主他也做不好。他总想着处处周到,做个好人,但好人是当不好领袖的。
妖族出,道尊隐,修界风云聚变。格局改换之际,他能做什么?做得到什么?
青云端书房内,杜行舟看着眼前的文书,心神混乱,双眼发昏,一个字也辨认不出来。
他没有逆浪行舟的勇气,也没有破釜沉舟的胆气,“世家的软弱性”显露无疑,无论是黎青崖还是明奕泽在这个位子上,都会比他好千万倍。
气血上涌,杜行舟猛烈地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过程中失手打翻了烛台,书房陷入一片黑暗。他痛苦伏倒在桌案上,缩成一团。
有人走进了书房,轻到没有脚步声,他用神识感应到了,但没有心力去查看。
来者扶住他,带着心疼责备道:“大师兄果真在强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