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黎青崖懵了,为何浮黎剑尊会与小师叔生得如此相像?

他满心疑惑。但这只是一段蒙尘记忆,没有人实时解答他的问题。

见到裴霆的打扮聂清玄感到不妙:“为何穿孝服。”

裴霆没有直接回答,转身朝谷内走去,聂清玄快步跟上。裴霆将他带到了一座被紫阳花围绕的墓前,他跪下来,摸着石碑上瑶心夫人的名字,喉头哽咽:“什么时候的事?”

“十一个月以前。”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她不让说。”

裴霆表情平静,无悲无喜。聂清玄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劲,从见面到现在激动的只有他,双眼泛红的也只有他,裴霆从始至终态度冷淡。

他感到陌生,记忆里的师兄虽然寡言少语,但眼睛会笑,心是温暖的,而不是如今这副冰雕似的模样。

一百年过去,有些事情,变了。

但来此的缘由他还是要说的:“跟我回天门见师父。”

裴霆抬手拂去碑上的落叶:“孝期未满,我不能离开。而且我答应过娘亲,不见他。”

“他要和魔皇决战了!”

“我知道。”

“知道为什么不去?娘没有了,你就连爹也不要了吗?”

裴霆用沉默作为回应。

他的冷漠激怒了聂清玄:“裴霆!师尊虽对不起师娘,但他就不是你爹了吗?这些年他为你做的少了吗?你也要死都不肯原谅他吗?”

只可惜无论他如何激动质问,裴霆都无动于衷,像一尊没有心的神像。

他想强行带走裴霆,但裴霆的修为在他之上,出招三两下被化解,他勉强不了裴霆。动武失败的聂清玄,扯着裴霆的衣襟咬牙叱骂:“裴霆,你无情无义!什么天生剑心,我看就是无心的怪物。”

这不是他的师兄。他的师兄温良孝悌,而不是眼前这个听到自己父亲面临死劫依旧无动于衷的冷血之人。

发现聂清玄不见之时裴钦就知晓他去了何处,看到他一个人狼狈地回来,便知道了结果。他眼中似有失望,但只拍了拍聂清玄的肩,说了一句:“回房洗个澡,好好休息。”

一直到决战的当日,裴霆都没有现身。

聂清玄并未将瑶心夫人去世的消息告诉裴钦,他怕裴钦会因此丧失斗志,存心赴死。

这场战斗比预想的还要惨烈。

修界两位顶峰在当时还叫菏泽山的古战场展开决战,他们打了三天三夜,削平了五座山峰。最终裴钦以性命为代价,重创魔皇,将魔族的全面入侵推迟了一百多年。

修界的人颂扬裴钦的功德,但聂清玄看来都是虚的,人都没有了,说功德有什么用。他抱着裴钦的骨灰回了天门,自此隐居。

两年后,孝满的裴霆来天门祭拜裴钦,怨恨着他的聂清玄闭门不见。

而裴霆就一直站在无妄海边,直到第八天早上,他才放弃,转身离开。

魔皇虽然重伤,但并没有死,终有痊愈的一日。只要正道无人斩杀他,人族终究逃不过被践踏的命运。

他像一片阴云笼罩在修界众人的心头。

一百零七年后,魔皇出关,烽火再燃。

太一仙宗、纯阳宗、昆仑、北海、逍遥三大剑派……纷纷派出弟子应战。虽然这些宗门大部分不复存在,但在当时它们都是数一数二的顶级宗门,跺跺脚便能震动修界。但即使是他们,也被魔皇的雷霆手段,打击得分崩离析。

菏泽山脉中的厮杀几乎没有停止过,弟子走出营地半里便有死于非命的可能。

一座座山峰在战斗中被削平,曾经连绵的山脉,逐渐变成荒芜的平原。

继裴钦之后,魔皇又向纯阳宗的尊者发下了战书。尊者无奈应战,最终战败而亡。魔道士气大振,准备一举挥师东进,踏平大陆。

正道的黑夜似乎就要来了。

就在此时,有人向魔皇下了战书。

此前从未有人主动挑战魔皇。毕竟居于正道顶峰的两位尊者都不敌身亡,谁还敢不信邪地去试?

众人纷纷猜测,这个向魔皇请战的家伙会是何方神圣?

最为人认可的猜想是某位相传已经死去的隐世大能见不了生灵涂炭,出来匡扶正道。

然而见到正主时,他们都失望了。

这是个生得清隽端正的年轻人,像是那种会被其他宗门拿来给弟子做表率的优秀学生。

他还不到三百岁,哪怕有了合体期的修为,还是战斗力最强的剑修,足够让修界九成九的人仰望。但在半步渡劫的魔皇面前,还是不够看。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穆姓剑修在找死。

但在决战当天他们还是去了菏泽山,人族不觉得剑修会赢,但也渴望奇迹。

聂清玄也现身了。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他不知道都不行。

这位穆姓剑修是谁他最清楚不过,正是他的师兄,裴霆。“穆”是瑶心夫人的姓,裴霆跟着她走后,便改了名姓。

只是他来的太迟了,已经阻止不了这场决斗。

肃杀阴冷的风吹过山谷。旁观者众多,但大气都不敢出,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天上的白衣剑修。

他真年轻,芝兰玉树。像是谷雨发芽后,长到第二十个惊蛰的松苗,生得修直挺拔,将将长成的栋梁之才。每个人都在心底感叹着他的美好,也在惋惜……

魔皇如约而至。

一个新晋合体的年轻人按理来说引不起他的兴趣,但得知这是裴钦之子后,他便改了主意。

人族喜欢为亲族复仇,而他正好喜好灭人满门。

战斗一开始便是惊天动地,山河震撼。裴霆用实际行动展现了什么叫后生可畏。他的剑招若惊雷霹雳,凌厉干脆,没有一丝多余。

原本打算随便应付应付的魔皇也不得不认真起来。

两人的战斗引起了天象变动,平地起惊雷,风云积聚,雷雨纷纷,泼天雨水很快又变成鹅毛大雪,山谷在半天之内仿佛到了寒冬腊月。

聂清玄密切地关注着战况,不敢有半点移神。忽然,他感觉衣角被人扯了扯。偏过头,一个负剑少年将一封信递到他面前:“聂先生吗?穆先生有封信留给你。”

聂清玄自认为与裴霆无话可说,但如今对方生死一线,倒也不妨看看他要说什么。

拆开信,入目再熟悉不过的笔迹。就是这样的笔锋,曾经帮他罚抄过不知道多少卷术法书。

【师弟:

见信如晤。

写信的目的是将一件事拜托给你。

等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了。我不知道你会不会为我悲伤,如果会,那么稍微伤心一下便可以了,不要太多。

还是说正事吧。

先说一声抱歉,抱歉不得不将这样的沉重的任务交托给你,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的时日不多了……】

信上的内容让聂清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他的双眼渐渐模糊,到最后连字也看不清了。他抬头看着天上的剑修,但因为眼中的泪水,只能看到一半白衣一半血。

裴霆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赴战的。

他选择在刚突破的时候挑战魔皇并非出于狂妄自大,而是因为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了。

裴霆以无情入道,最初凭借着天生剑心不生杂念的特性,的确进步神速,但随着修炼渐渐深入,他发现自己的道心产生了裂痕。

这裂痕难以修复,随着晋阶一点点扩大,到了合体,裴霆意识到自己的修途已经走到末路了,如此下去也只会无声无息陨落。

所以他选择破釜沉舟,与魔皇背水一战。

战斗持续了一整天,裴霆终究还是与魔皇修为差距太大,渐渐露出不敌之相,落入下风。

忽然,人群中爆发了惊讶的呼声——

“他顿悟了!”

“竟然真的有人战中顿悟!若非亲眼所见,我是绝对不信的。”

半空中的裴霆持剑闭目,风云在他身边积聚,法则之力缓缓荡开,周身威压在瞬间疯狂拔升。

昆仑剑派的掌门沉重地叹了一句:“天纵英才啊!可惜了……”

身为裴霆对手的魔皇难得露出了严峻神情,他忌惮了。这个年轻人不到三百岁便晋阶合体,还有临战顿悟的天资与心性,若是放走他,下一次死的怕是不知道是谁。

这样想着,他坚定了将裴霆就地诛杀的决心。

顿悟会提升心境,但不会马上让修为有质的飞跃。裴霆已无力扭转战局,纵使有逆天资质,也注定陨落在此。

魔皇在掌中积聚起磅礴灵力,打算下一招将其诛杀。

忽然,裴霆睁开眼,浩瀚玄奥的道意在他眼中一闪而过。他持剑朝魔皇走去,凌空却如履平地,风雷随他而动,为他做踏板。

“生者,为过客。”

“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这段箴言玄奥却悲怆,听到的人都忍不住心生悲凉。

宇宙浩荡,岁月无穷;人活一世,天地过客。凡人也好,尊者也罢,终归于时间长河中的微尘……

裴霆挽剑,朝魔皇冲去,势若天倾。但这蕴含天地道意的最后一击,却像玉石撞在铁壁上。

“喀嚓。”剑碎,人亡。

这株栋梁之才终究还是,折断了。

“师——兄!”聂清玄悲嚎着扑了上去。

魔族欢呼,正道悲鸣,唯有魔皇心中迷茫。他方才的绝杀之招并没有落到实处,裴霆并不是被他所杀,倒像是故意将自己撞碎在他面前。

这件事处处透着诡异,他却看不出蹊跷。

心中不安的他不敢久留,放弃了屠杀正道的打算,班师回朝。

裴霆的身体在巨大的冲击中被击碎,尸骨不存。聂清玄只抓住了部分血衣碎片与一截鲜血淋漓的断骨。铺天盖地悲戚将他淹没,聂清玄发出野兽般悲嚎:“啊——”

看过书信后,聂清玄才意识到裴霆从没有变过,他从始至终都是那个温暖体贴的,会在自己被师父罚跪时会陪着一起跪的师兄。

无数个夜晚,在他想念离开的师娘与师兄的时候,裴霆也会抱着剑缩在床边,想着他们直到天明。他也思念天门,但不能离开凤泉谷。

瑶心夫人只有他了。那么温柔的师兄,怎么丢得下娘亲?

他只知道恨裴霆不见裴钦。却不知道在听到裴钦战亡的消息后,裴霆吐血晕厥在庭院中,独自躺到半夜才醒来,却只能一个人默默擦干血渍,回到房间。

也是从那时候起,裴霆的道心产生了裂痕,他无法承受那样对待自己父亲的愧疚与悔恨。

而聂清玄对此一无所知,还对裴霆极尽刻薄言语,骂他是无心的怪物。

看他说的,是人话吗?

聂清玄追悔莫及,他握着裴霆留下的断骨,泣不成声。

这是人族与魔族最后一场称得上势均力敌的战斗。

这位穆姓剑修在死后被人尊为浮黎剑尊,他如同夜晚闪过的星火,短暂地照耀夜空后迅速湮灭。此后魔族兴起,大行其道,人族陷入了死寂冷肃的长夜。

那一战过后,天门的最后一位弟子聂清玄消失无踪。

根据记忆看来,后来的八十年,他隐姓埋名四处流离,积极参与各方势力与魔族的斗争。在此期间他结识了许多人,其中便包括纯阳宗的沈流风,也就是沈流云的兄长。

而这些人后来都陆续战亡,他又孤身一人了。

八十年后,晋阶合体中期的聂清玄站到了魔皇面前。魔皇并没有将他当做劲敌,之所以应战,是冲着活捉天门最后一个余孽来的,他喜欢灭人满门,但也喜欢留下一两个看他们痛苦活着的样子。

但他没料到这会是自己的最后一战。

当年裴霆的牺牲并非毫无意义,他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在魔皇心中种下了道心裂痕。他将计划告知了聂清玄,请其在自己死后接过重任,利用这个弱点,诛杀魔皇。

而聂清玄忍辱负重八十年,就是为了完成裴霆的托付。

惨烈的战斗持续了七天七夜,聂清玄的本命法器周天道盘碎裂,而魔皇的角也被削掉一只。晋阶半步渡劫以来,魔皇还从未遭受过如此重创。

但聂清玄要做的还不止于此,生死一刻,他终于寻找到了裴霆留下的破绽。捉准一瞬之机,聂清玄积聚全力,舍身攻去。他成功了,瞬息的寂静之后,魔皇爆体而亡。

漫天的血雨落下。曾将人族战力直接削掉一阶的暴君终于,死了。

观战的人族一方在短暂的不可置信后爆发了惊天的欢呼,遮蔽人族数百年的阴云终于散去了。

浑身是血的聂清玄垂手而立,他听着人族唤他的名,却感受不到半点欢喜。他只觉得天地好大,吹过来的风好冷。

他的仇报了,可是这世上,也再没有他的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