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待墨宗与歃血盟的人走远,黎青崖也从另一条路离开了天殛城。

沿着来时的方向行了半日,周围的植被渐渐稀疏,泥土也开始呈现出一种古旧的,铁锈般的红色。再往前走便是古战场了,也是他在玉简中与裴雨延约定碰面的地方。

巨大的双尊像出现在眼前,后面是望断山,前面是广袤荒芜的修罗原。

远远看去,石像下立了一个修长挺拔的人影。风席卷尘土,撩起墨蓝的衣角,而那人始终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又像一把悬在天地间的孤剑,透着亘古的寂寥——

人道渺渺,仙道茫茫;生死倏忽,沧海微芒……(注释1)

裴雨延顿悟了,黎青崖不敢打扰他,便守在旁边。他看着面前紧闭双眸的人,只感觉对方下一秒就要化归天地,与大道共存,心里不禁涌出深深慌乱与担忧。

不知过了多久,裴雨延的睫毛出现了细微的颤动。黎青崖激动地站起身:“小师叔!”

裴雨延看向他,盛满玄奥道意的双眼在认出面前人的瞬间,春风化雪。他唤了一声“青崖”,语气轻淡,但若见过北境的冰雪,便能感知天泽城主此时的声音有多温柔。

“小师叔如何就顿悟了?”

裴雨延解释:“来到此地后,见到石壁上的字,忽有感触。”

浮黎剑尊与裴雨延都为剑修,他的箴言能让裴雨延有所感悟不奇怪。只是这箴言是浮黎剑尊死前留下的,里面的道意虽然深厚,却难免悲凉与不详。

黎青崖摁下心底的不安,问道:“回仙宗这一趟怎么样?”

“师兄魂魄已妥善安顿。太一有行舟打理,一切安好。师兄失踪之事暂无旁人知晓,但已有人察觉南海异动,着手试探。至于师兄的其它魂魄——”裴雨延略作停顿,轻轻摇头,“没有头绪。”

他们并不知道如何寻找聂清玄的魂魄,甚至连他会去哪些地方都不确定,只能慢慢尝试。

“到此地后有发现吗?”

“还没有。”怕黎青崖来了找不到他,裴雨延抵达之后哪里都没有去。

黎青崖左右看了看,山下光秃秃的,也瞧不出名堂:“那我们上山看看吧。”

望断山上有一处战魂祠,是为告慰战亡在此地的数十万英灵而建。

黎青崖到时是正午,天大亮。但等了这么久,日头已经偏西,加上古战场常年阴云避日,每每不过酉时,天便完全黑了下来。因此,抵达半山时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黑黢黢的山,黑黢黢的林子,连鸟叫都没有。松树像鬼影一样稀疏屹立在山坡上,夜风卷过平原,似鬼哭嚎。

阴森的环境让黎青崖打心底发毛,这里不是可能闹鬼,是绝对有鬼啊!

忽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牵住了他,温暖的体温透过接触的皮肤传来,扫尽黎青崖心底的惊惶。

黎青崖心下放松,但嘴上却要面子:“小师叔,那个……我不怕的。”

裴雨延认真应了一声:“嗯,我知道。”

包容的语气黎青崖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唯一的作用便是欲盖弥彰,他心下羞窘,反问:“小师叔不怕吗?”

裴雨延轻轻摇头。

好歹也说句“怕”给他一个安慰回去的机会啊,不过让裴雨延撒谎的确困难。黎青崖不甘心地追问:“那小师叔怕过吗?”

“很多。”裴雨延承认的干脆。

心有所系,便存敬畏。在乎的越多,怕的便越多。

“怕什么?”

“怕冷。”

北境长大的小师叔怕冷?黎青崖忍不住困惑,但裴雨延又不是藏满坏心眼的聂清玄,不说假话。

裴雨延还没有说完:“怕北境变成无人之地。”

他少年时的北境一度因为子民牵离而荒芜,这是天泽城主的痛,而他的夙愿,便是让北境重新焕发生机。

“怕不得不伤害师兄。”

这是在说聂清玄请裴雨延阻止他坠魔的那件事,黎青崖已经知道了。

“还怕,找不到青崖。”说到此处,裴雨延收紧了握着黎青崖的手。

三天前,他寻到客栈却没有见到人,以为黎青崖又出事了,天知道当时他有多惊慌。后来发现暗号,他恨不得立即赶到师侄身边,然而因为一条黎青崖发来的消息,又只能摁下焦躁,静心等候。

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师长担忧,黎青崖也觉得自己罪恶深重:“对不起。又让小师叔担心了。”

“不用说对不起。”

其实,哪怕黎青崖在这里,他还是会忍不住担心。

担心总是没完没了的。

没找到前,担心他会出事;找到后,又担心他会再度失踪;哪怕牵着他,也害怕他会绊倒。

没见面时担心见不了面,见到后又怕下次见不到;不熟悉时担心他讨厌自己,渐渐亲密后又害怕有一天他会有更亲近的人。

裴雨延的心像是一架秋千,在喜悦与苦恼间来回摆荡。患得患失,心绪难宁。

但他想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将这份心情恰当地传达给黎青崖。只能郑重庄严地对待每一次触碰。

在断断续续的谈话中,他们抵达了战魂祠,到了这里那股阴森的气息淡了许多。

高大的牌坊后,是一条白玉道,两边的无字石碑如剑林耸立,直指云霄,一座碑便是一条魂。

聂清玄的魂魄会在这里吗?

黎青崖走进碑林,缓慢看过一块块石碑。但一直走到尽头也没有发现,就在他准备折返回去找裴雨延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感叹。

“这雨下得真好啊。”

黎青崖回过身,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天门的庭院。

较之上次,这里安静了许多。之前在聂清玄记忆里见过的裴钦立在庭院下,他看着憔悴清瘦了许多,明明寿数还很长,鬓间却生出许多华发。

青年形貌的聂清玄从后屋走来,见到裴钦后,他追上前急切道:“师父,你不能去!”

裴钦没有理会他,伸出手接住屋檐漏下的雨,又感叹了一遍:“真是场好雨。”

这无所谓的态度惹恼了聂清玄:“魔皇是冲着你的命来的!你不能应战!”

魔皇?黎青崖暗惊。冲着裴钦的命?难道已经到了魔皇下战书挑战天玄道尊的时候吗?那算来离上一段回忆已经过了一百多年?

七百年前,魔皇挑起战争,剑指所有宗门。而裴钦是当时公认的修界第一人,如果能用他的性命来为战争祭旗,那么便为征服修界铲平了最大的阻碍。

在此前提下,魔皇以整个景州做威胁,向天玄道尊裴钦下了战书。

彼时魔皇刚晋阶半步渡劫,而裴钦因为瑶心夫人的离去,心如死灰,荒废了修炼,在合体大圆满上已经卡了很多年,此战对他来说凶多吉少。

裴钦终于给了聂清玄回应:“但我若不应战,他就要踏平一州之地。”

“景州与我们何干?天下与我们何干?天门隐居避世,未曾要过天下人什么,何必为天下出头?”

聂清玄并非毫无仁慈之心,只是如果这份仁善要用他最亲之人的性命去换,他宁愿冷血无情。

裴钦没有直接回应他,而是望着纷纷雨雾笼罩的庭院,叹了一口气:“今年的气候很好,紫阳花一定开得很好看。你师娘最爱紫阳花,定会抽空把它们画下来。她用的墨来自东岭,画纸则来自青州,你师兄会提前在端砚中帮她磨好墨汁。”

聂清玄满心苦闷:都这时候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但是,如果天下大乱,东岭的油墨就运不到云州,江南的画纸厂也会毁于烽火。她会先没有纸笔,然后买不到衣料,最后只能与你师兄流离失所。”

聂清玄一震,说不出话来。

“清玄啊,你说得对,你师父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人,甚至算不上一个活得明白的人。我所做的,不是为了天下,不是为了黎民,不过是想为爱的人护住这点宁静的生活。”

他曾以为自己爱瑶心只是比爱旁人多许多,然而失去后他才明白自己错得离谱。

对他来说,其他人不过是转瞬即逝的风花雪月,唯有瑶心是可遇不可求的。

如同游了三千里的鱼邂逅了在水边小憩的飞鸟,飞鸟为鱼放弃天空,但鱼却还留恋着其它水域,飞鸟会飞走也是理所当然的。

瑶心夫人离开时对裴钦说“此生不复相见”,若他非要来见,她就只有死给他看。

裴钦怕了,所以百年来未敢踏足云州一步。

他已不奢望求得瑶心的原谅,但若此残躯能为她遮蔽风雨,那死也无怨了。

黎青崖从回忆中回神,发现碑林中下起了细雨。无名碑前多了一个人,黑发青衣,与幻境中的聂清玄一模一样。他静静地立着,手像是攥着某样东西,但从黎青崖的角度看,里面空无一物。

“师尊?”黎青崖去拉他的手,却穿了过去。

转眼之间,他又被拉入了新的回忆幻境——

与裴钦的那番谈话过后,聂清玄偷偷离开了天门。他跋山涉水,穿过半个大陆来到云州,找到了瑶心夫人隐居的凤泉谷。

瑶心夫人本是北境之主的唯一后嗣,但当年她为了嫁给裴钦,放弃了自己的身份,抛下对北境的责任,追随裴钦来到中原。如今不得善果,她没有颜面回去,所以在此隐居,了却残生。

抵达凤泉谷的聂清玄惊愕非常。这里并不像裴钦想象中的宁静美好,反倒死气沉沉,像一座活死人墓。

他站在山谷竹林中高喊:“裴霆!你出来!”

裴庭?这是浮黎剑尊的本名?哪个“庭”字?黎青崖暗自疑惑。

“你出来!裴霆!我知道你在!”

聂清玄还在喊,一遍又一遍。直到唤得口干舌燥,他才得到回应。

“寻我何事?”冰冷的语调响起,一双白色的靴子从竹林中踏出。

现身的青年生得俊美,五官清隽端正,天生三分浩然清气,只是那身素白的孝服着实扎眼,让回过身的聂清玄瞬间忘记了要说什么。

黎青崖也和聂清玄一样惊愕,不过不是为了孝服,而是因为来者的相貌——

“小——小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