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不是黎青崖大惊小怪,而是这话着实不像老东西会说出来的。

聂清玄之所以吓人,是吓人在心思深沉,说一不二。如果一件事他不会做,那么就不会说出口。

要是聂清玄想把他关起来,一定会先准备好笼子,把他骗回去,等关牢实了再细说道理。而不是在这么个空旷的地方,在他随时都能跑掉的情况下把心思说出来。

还有“折断你的翅膀”,这什么古早霸总文台词?太羞耻了。

黎青崖扶额:他师尊怕不是走火入魔变傻了。

担心之下,他反握住聂清玄的手:“师尊,我们赶紧去端城找上大师兄回宗门吧。”

万一老东西傻了,可不能让他出去祸害人。

聂清玄拉住他,悠缓开口:“不必去端城了。你大师兄有事先走了,你陪为师去几个地方。”他并没有说谎,杜行舟的确会有让他不得不先行离开的事,他只是没说裴雨延也来了。

“去哪?师尊是为了这个才离开仙宗的吗?”

三百年没出门的老宅男,突然出来肯定有不寻常的原因。还有,老东西不是得罪了天道,一出门就会被天打雷劈吗?为什么现在没事?

聂清玄自然看得出他在想些什么:“想知道?”

他不想知道问出来干嘛?

聂清玄眼一沉:“那你用什么来换?你觉得你有什么能换来为师的答案?”

这台词黎青崖听着莫名耳熟,对了,本来这是宴笙箫的台词。他心情微妙并感到羞耻:“算了,忽然不想知道了。”

只见聂清玄抬手递到他面前,在掌间汇聚灵力。原本无形无色的风系灵力旋涡,凝聚到一定的浓厚程度居然透出隐隐黑色。

坠魔!不,是半坠魔。

聂清玄幽幽问他:“怕吗?”

黎青崖抬眼看着他,震惊的神情与担忧的神情告诉了聂清玄答案——不是怕,是担心。

聂清玄低叹:“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毕竟若不伪作入魔黑化的模样,如何骗过天道,让它放他出来?

黎青崖咽下一口口水,抓住他的手,带着黑气的灵气陡然逸散。

“师尊,我们先回去好不好?等你好了再出来,去哪都行,到时候我陪你。”

这话的语气像在哄一个小孩子。黎青崖习惯了给聂清玄顺毛,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对师尊说话会很奇怪。

聂清玄不介意被自己的弟子当孩子哄,也说不上喜欢,只是很受用黎青崖表现出来的关心。他反手抓住黎青崖的手:“走吧,趁还有时间。”

劝说无果黎青崖只能舍命相陪,好歹路上还能看着点。

他以为聂清玄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肯定会去些很有纪念意义的地方,结果聂清玄带他去了秦淮——修界除了花月城外的又一个风流地。

香风迷人,笙歌不绝;画舫摇曳,琴娘咿呀。

黎青崖靠坐在飞舟船头,唉声叹气。伏泽村相遇之后老东西不由分说便将他带走,他只能偷偷给大师兄他们发了消息告知去向。不过比起杜行舟那边,明显聂清玄这头更让人担心。

有什么比突然发现自己师尊不但黑化,还变成了一个“老色批”更令人伤心的?不对,说不定聂清玄以前就是个“老色批”。

自己喝花酒还不够,还带着自己徒弟来喝,简直为老不尊。

他并不喜欢这种风月地,但是又不敢违逆黑化态的聂清玄,只能愁到唉声叹气。

被吵到的聂清玄抬眼,问他:“你叹什么气?”

黎青崖下意识说了句骚话:“在想一会儿见到漂亮姐姐是挑个温柔似水的,还是挑个热情如火的。”

聂清玄语气幽凉:“既然抉择不了,不如今晚来为师房间。”

黎青崖心生防备:“做什么?”

难道要玩四飞?这未免太过了,比夏戎还敢搞。他还是个处男,最多只能接受和小姐姐喝酒、唱曲、摸小手,更多的他遭不住。

聂清玄冷冷吐出四个字:“抄《清心诀》。”

黎青崖震惊:不是老东西带他来喝花酒的吗?他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最终下定决心“舍命陪君子”,竟然没准备他的份儿。而且非但没准备他的份儿还要他抄《清心诀》。

这和谁说理去?

自动驾驶的飞舟悠悠泊在渡口。

湖波荡月,杨柳拂堤,说不出的多情。

聂清玄对黎青崖轻挑下巴:“上岸。”

黎青崖听话照办,待其上岸后聂清玄嘱咐:“巷子尽头有间酒家,和掌柜的说打二两朝如青丝,二两暮成雪,半壶人世浮沉。”

老东西不上来?不是喝花酒的?

黎青崖着实摸不清聂清玄要做些什么,猜也猜累了。正常的时候都搞不明白老东西的心思,黑化后就更别说了。算了,不想了,走一步看一步。

黎青崖来到聂清玄说得那条巷子口。

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这话的确有几分道理,方走没几步,他便闻出这条巷子里有好酒。这还是他这个半吊子,若是让谢君酌那个“酒虫”来怕是隔几条街都能找到。

酒店并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只挂了个半旧的幌子,用潦草的笔法写了个“酒”字,透出一股“爱买不买”的随性。

店面不大,只有酒桌三两张,也不提供糕点菜肴,每张桌子上仅有一碟豆子作为下酒料。

酒客们或许互不相识,但一碗酒下肚便能聊得畅快。

有个酒客挑起话头:“听闻那行侠仗义的姐妹双姝上个月又做了一桩好事,在巴城将为祸作乱蜀地一带的采花盗缉拿归案。”

旁边的酒客听到笑叹:“你就有所不知了。她们可不是姐妹,是道侣。”

那酒客露出惊奇的眼神:“道侣?”

“相传她们本来一个是正道的仙子,一个则是魔道圣女。她们互相爱慕,但正道和魔道怎么可能结亲呢?无奈之下,只能放弃各自的身份地位,携手私奔,自此逍遥天下,不问恩仇。”

第一个酒客叹了一口气:“倒也是一桩美谈。”

他们说话间,黎青崖走进酒家,径直来到柜台前。柜台里并没有招呼的人,只有个鹤发鸡皮的老者窝在躺椅中打盹。

见到他黎青崖目光一凛。

一个小酒家竟也有出窍期坐镇,看来这里的确不寻常。不过也是,能让聂清玄千里迢迢来打酒的酒家怎么可能普通。

不过这个老者看着寿数不多,出窍期四五百年的寿命也要到头了。

黎青崖开口轻唤:“掌柜的,打酒。”

听到客人的声音,老者睁开浑浊的眼,熟练地招呼:“什么酒啊?”

黎青崖将聂清玄的话重复了一遍:“二两朝如青丝,二两暮成雪,半壶人世浮沉。”

“朝如青丝暮成雪,半壶浊酒述浮沉……”

老者的思维有些迟钝,他记得好像以前也有人这么打酒来着。

一个胡须半白的老者从后院赶回来,在衣服上擦去受伤水渍,轻巧地跃入柜台:“对不起,家父老糊涂了。我来给客官沽酒。”

这人竟也有元婴期修为。

黎青崖颔首:“有劳。”

“朝如青丝、暮成雪,还有人间浮华是吧。”说着须发半白的那位老者熟练地揭盖打酒。

那位躺椅中的老者见到他揭的盖子猛然喝道:“臭小子,打错了!半壶人世浮沉,不是人间浮华,不是人间浮华。酒都认不得,你是不是要砸你祖上的招牌!是不是!”

说着还要动手来拍花白老者的脑袋。

老者一边躲避一边安抚:“父亲!父亲息怒。我们这儿哪有什么人世浮沉,只有人间浮华。”

他以为是黎青崖说错了。

躺椅中的老者冷哼一声,提点:“尽余生在你太爷爷的时候就叫人世浮沉。”

“尽余生”是他们这里极为霸道的一种酒,为了提高酒劲儿,加了很多特殊药材。且不谈酒量,修为浅的人喝都喝不了,受不住酒劲儿,所以买的人一直不多。两百年前,前任城主喝过之后醉了三天三夜,醒来后题下“半杯浊酒尽余生”自此“人世浮沉”才改成“尽余生”的。

须发斑白的老者知道该打什么酒了,却有些犹豫:“这‘尽余生’极为霸道,元婴期以下沾都沾不得,客官确定要半壶?”

哪怕兑上四两其他酒这酒劲儿也是一般人受不了的,只怕分神期喝了都要醉上半个月。

黎青崖并不担心这个:“没事儿,照着打就行了。”

掌柜已提醒过,客人还坚持,他只能照办。

沽酒的间隙,黎青崖的目光落到小店壁橱中的神龛上:“你们这供奉的是——天玄道尊?”

掌柜的解释:“先祖曾因酒与天玄道尊结缘。后来魔皇为祸,是天玄道尊将先祖救下,并庇护先祖一家从战乱之地来此重新安家,自此我们这小店才得以留存。先祖有言,只要吾脉不绝,给天玄道尊的供奉便不能断绝。”

黎青崖点头:“原来如此。”

回到船上,聂清玄拿着黎青崖沽来的酒打开闻了一口,感叹:“这酒与三百年前倒又有些不同了。”

黎青崖将方才的见闻说与他听。

聂清玄悠悠感叹:“难怪,原来连名字都换了。”

黎青崖接着道:“他们还供奉着天玄道尊呢。”

“嗯。”正在倒酒的聂清玄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比起天玄道尊,他看着更在乎自己手上的酒洒没洒。

原指望他能说点什么故事的黎青崖大感失望。

老东西听到自家师尊的名号这么冷淡吗?是黑化的原因还是他们师徒关系本来就这么紧张?

黎青崖猜不出来。聂清玄有七百年的过去,但从不与他说。

聂清玄将手里的酒杯递到他面前:“尝尝?”

黎青崖低眸看了一眼将将铺满杯底的一层酒,想起家宴时长辈用筷子沾酒给小孩子尝的画面,他感觉自己就在被聂清玄当小孩子逗。

他不满道:“不给喝就算了。”这么点儿打发叫花子呢。

聂清玄噙着浅笑:“这酒劲儿大,为师怕给你喝多了,你又要醉到赖在为师怀里撒娇了。”

黎青崖震惊:他什么时候赖在老东西怀里撒娇了?别乱说!不造谣,不信谣,不传谣!

别说没发生过,就算发生过他也打死不认。

聂清玄一滴不肯多给,而黎青崖瞧不上杯底那点酒,也不贪这一口,便没尝。最后聂清玄自己就着秦淮风月悠悠喝光了一壶酒。

这酒的确劲儿大,聂清玄喝完后有些醉鲜少作声,靠着软榻,闭目养神。

当然,他并没有醉到忘记让黎青崖抄写《清心诀》。

飞舟一路往东南而去,沿途路过了十数个州府,眼看快到沿海。

黎青崖不太熟悉这边,没办法根据地貌辨别位置。但聂清玄一眼认了出来,告诉他:“是苍梧山。”

虽然没亲自来过,但苍梧山黎青崖可十分熟悉,因为此地过去便是无妄海——剧情里聂清玄失踪的地方。

他心里一个咯噔。

聂清玄不会是要带他去无妄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