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之中,审讯依旧在继续。
双极门还是对女修用了刑,惨叫声不绝于耳。若是人犯晕过去便喂一颗丹药,醒来继续打。
女子并没有钢筋铁骨,最后熬不住,还是交代了。
她的喉咙口含着血,说话含糊且断断续续:“我……与你们说的……那个人,是在十六年前、遇到——遇到的。我在河边……救下了,身受重伤的他,将其带回家照顾。他说……他是被贼寇所伤,我并未怀疑。我并不知其……就是妖皇……”
听完陈述,长老皱眉:“你说你与他没有勾结,缘何会成为妖族?
女修摇头:“我不知道。”
“撒谎!”
她继续摇头,一双眼空洞无物:“我真的不知道。”
长老命弟子呈上从伏泽村找到的妖族之物:“你可识得此物?”
“不识。”
“你说他伤好后便离开了,那他离开后去了何方?”
“他说……说是海外。”
一百多口人命虽然不是小案子,但明显不值得这么些名声赫赫的宗门都派人来。之中大部分人到此的目的并非破案,而是找到妖皇。
海外这个模糊宽泛的答案并不能让他们满意。
长老脸一拉:“这女妖一定在包庇妖皇,继续用刑。”
弟子上前准备施刑,看了一眼之后转身回禀:“长老,她身上已经没有可施刑之处了。”
所有地方皆已血肉模糊,让人不忍直视。
金华景开口:“那将其收押,择日再审。”
说完他站起身,朝旁听的众人行礼:“诸位辛苦了,双极门略备了宴席款待各位,请移步偏厅。”
……
被关在牢狱的妖族女修浑身没有一处好肉,身体冰凉,面色苍白,疼得缩成一团。身体到了极限,脑子便不受控制,被审讯唤起的记忆在她脑海里翻涌难平。
女修本姓平,相熟的人都叫她平娘。
平娘自小生活在一个修界边缘的小村庄,和其它平民少女做着一样的梦:被收入仙门,成为仙子;自此逍遥天地,再不受拘束。
但十二岁时来为各大宗门募集弟子的修士告诉她,她毫无修仙天赋,就算是末等的宗门也不会收她。
一句评断让她不得不绝了修仙的心思,安心做起一个凡人。
平娘爹爹在去世前将她许了人家。
但那户人家嫌平娘家贫寒,又欺她孤苦无依,便想悔婚,让她做妾。平娘性情子外柔内刚,一怒之下退了婚。那户人家在那个小地方颇有势力,威胁她,不嫁他家就谁也嫁不成。
平娘咬牙含泪,回了一句:“不嫁就不嫁。”
众人皆以为这是一句气话,觉得身为孤女的平娘终究会因独自活不下去而服软。但他们等了十年也没能看到平娘屈服的一天。
平娘以为自己一生就这样了,直到二十六岁那年,她在河边捡到了一个身受重伤的青年……
青年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好看,眉眼和画儿一样,妖异得让人移不开眼。他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有一百余处,最严重的在胸口,那里破了一个洞,隐约可以看到内脏。
会受这样伤的人明显不是善茬儿,但平娘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竟把他带回了家。
或许是想到自己孑然一身,惹上麻烦也没什么好怕的;或许是想抓住自己苦涩又死水般的生活中唯一的变数;或许,只是因为青年长得好看……
她尽一己之力给青年找来了伤药,不拘药性,全数给他用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她也没指望能将青年救回来。
她一度以为青年要断气了,但他始终没有咽下那最后一口气。
似是放不下人间,所以又从地狱里爬了出来,青年的生命体征渐渐稳定。
十天后的晚上,平娘如同往常一般在井边汲水洗衣。
爹爹生前多病不能劳作,所有家务都由她操持。爹爹心疼她每天去河边打水辛苦,便卖了自己保存多年的在仙门做事时获得的印符,请人打了这么一口井。
也是因为这口井,她不用洗个衣服、浇个菜便要出门,让村里的流氓少了许多欺负她的机会。
夏日的夜晚十分闷热,虫子躲在草丛中叫个不停。平娘喜洁,衣物虽不多但也天天换,天天洗。左右她也没有其他事,不嫌麻烦。
忽然,揉搓衣物的叽咕声与虫子聒噪的鸣叫声中混进了东西掉到地上的“叮咛桄榔”的声音。
平娘第一反应是以为又有人爬她家院墙,感觉拿起了放在门口的锄头。
但院墙处并无动静,反倒是身后的屋门口传来脚步声。回头看去,那被她救回来的青年依门而立。平娘家几乎不点蜡烛,天很黑,但青年却像自己会发光,面容在黑暗中也惹眼得很。
“是你救了我?”他开口询问,声音非常好听,像城里大户人家举办宴席时吹奏的丝竹声。
青年躺着时平娘不怕,但站起来后平娘就忌惮了,尤其是他还一脸冷肃,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
“也……说不上。就是把你从河边拖了回来。”
青年愣了愣,道了句:“多谢。”
他拿出一个袋子递给平娘:“里面的东西给你,作为谢礼,自己用即可,切勿示之与人。”
平娘小心接过。
青年十分冷峻,不再言语,抬步就朝外边走。然后他刚走过去没两息,平娘便听到“咚”的倒地声。回头看去青年栽倒在地,没了动静。
平娘:……
——原来,方才的气场都是装出来的。
再度在平娘房间醒来的青年满面窘迫,除了在旁人面前装十三失败的尴尬,还因为他身在平娘的房间。他从未进过女子闺房,也只是第二次与某个女子共处一室,他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不看平娘便又瞧见她的私人物品。
说到底,一个独身女子怎么能擅自将男人往自己房间带呢?
青年写满手足无措的脸让平娘看得莞尔。
他年纪一定不大,只是硬撑着装出成熟的模样。
她问青年:“你叫什么?从哪来?”
青年说自己姓聂,名彦,被仇人追杀才流落至此。
他说:“不必担心,我恢复行动能力便会离开。”
左右已经将人救下了,不该惹的麻烦也惹了,虱子多了不痒。平娘劝道:“既然受了伤就不要逞强,我一人独居,你留下来养伤也没什么不便。若不嫌弃可唤我一声姐姐,便抵了你的房钱。”
青年愣了:“姐姐?”
那模样呆呆傻傻的,让平娘忍不住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唉!”
青年摸着自己被刮过的鼻子,又是一阵呆滞。
“你就不怕我是恶人吗?”
平娘暗觉好笑,反问:“你问这话,不怕我把你丢出去吗?”现在弱势的可是身受重伤的青年。
不料青年回了一句:“倒也习惯了。”
他平静说出这番话的样子让平娘生出一股心疼。她愣了愣,重新扯出一抹温和的笑,问他:“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青年沉默片刻,应了一声:“可以。叫我阿彦好了。”
孤女独自生活并不容易,村里的无赖都捡她欺负,左右她也没有叔伯兄弟来替她出头。
以前,平娘都只能靠自己赶走他们,但听到动静从房间出来的阿彦抬脚便踹断了村里最凶恶的恶霸的腿。
旁人不知道的是,阿彦原来那脚是冲着恶霸脑袋去的,因为怕吓到平娘,便换了腿。
村里都知道平娘捡了个长得好看又厉害的姘头,再也不敢来惹她。
待得久了,阿彦也会跟平娘说自己的事。
他说自己曾经是一个大宗门的弟子,还会说起他的师尊、同门、一个叫殿翁的老者,和一个对他很好很好的女子——他的心上人。
翻来覆去,但每次都说不了多久,便沉默下来。
平娘问他:“为什么不说了?”
阿彦回道:“没有了。”
平娘一开始以为是故事完了,还暗笑聂彦真是个差劲儿的讲故事的。但后来她才知道,他的意思是自己人生里没有其它开心的事了。
平娘也问过阿彦:“你经常提的那个师兄一定对你很好吧。”
阿彦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对我好还是不好。”那个人会救他,会舍身护他,但唯独不肯给他半点关爱,让他想亲近又不敢亲近。
平娘觉得阿彦的故事很多,但他一个也不肯说。
两年的时光里,他们以姐弟相称。
她知道阿彦不是普通人,迟早要离开,但还是不加节制地贪恋这段有“亲人”陪伴的时光。她觉得自己和阿彦虽然不是同一个父母,但仿佛有着相同的血脉,让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亲近他,对他好。
终于有一天,阿彦说他要启程去找自己的心上人了。
平娘:“我陪你去找她!”
聂彦摇头:“不行,太危险了。若我能回来,再来寻你。”
但这一去,便是十四年。
聂彦离开后平娘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奇怪。
先是被断定没有任何修仙资质的她突然能感知到灵力了,接着脑袋里又出现一套功法,甚至不需要拜入仙门便知道如何修炼,就像天生的本能。
她隐隐感觉这些变化和阿彦有关,但并未将其当做坏事。
怕自己的变化惹来觊觎,同时也对广阔天地的向往不已,平娘离开了生养自己的小村庄,踏上了修行的路途。
她一边游历一边修炼,走遍中原,直到遇到一个虽然没有修仙天赋,但人很好也待她很好的男子,才停下漂泊,与他成亲,为他生儿育女。
若说与聂彦在一起生活两年完全没有察觉不对劲,也是不可能的。
阿彦很厉害,受伤好得很快,又怕热又怕冷,冬天最冷的时候甚至会懒得不想起床……
除了这些生活细节外,还有一件事,她一直藏在心底,连自己的夫君与孩子都没有说过。
那是聂彦来到她家的八个月。
她上山采药,打算拿到城里卖了换生活物资。虽然阿彦时常给她财帛,但她不想只靠阿彦吃饭。
村人常走的山路一般很安全。但那天,她为了采一株月华草,走得深了些,遇到了熊瞎子。她拼命跑啊跑,结果还是被追上了。
她被一巴掌拍晕了过去,醒来时却发现在自己家中。
阿彦告诉她,是他及时赶到救下了她,熊已经被他杀了,而她脑袋受伤昏迷了十天。
及时赶到?平娘心生疑惑。
阿彦为何会知道她出事?又怎么知道她在哪里?如何及时赶到?
何况她明明记得自己曾从昏迷中被痛醒,亲眼瞧见那黑熊啃完自己的大腿之后,划开了她的肚子……
“我是不是死了?这里是不是阴曹地府?”她失魂落魄,满心惶恐。以前她不怕死,但现在怕了。
阿彦笨拙地将她揽入怀中,低声安慰:“那是梦,都是噩梦。现在醒了,没事了……”
他的嗓音似有一股让人信服的蛊惑人心力量,让她也在潜意识中也将其当做了一场梦。
时间回到现在。
双极门阴冷的牢房中,平娘无力倚靠在墙上,墙壁很冷,但她没有力气坐起来。她只感觉自己也会这样慢慢冷掉,然后变成死尸的温度。
微弱的气流变化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迟缓地抬起头,看向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青年。
是她记忆中阿彦的面貌,只是眼神太冷。
来者抬手,为她渡来一口气,暂缓了她的伤痛。
妖皇的心情很复杂。
当年,他寄身在平娘家中养伤的同时,也想办法修复在天香山之战中受伤的殿翁灵识。
平娘的关心照顾让他感受到了家的温暖,所以他在平娘将死之际救了她,但他没想到这会给她带来如此不幸。
他冷声询问:“汝现在知道孤是何人了,恨孤吗?”
平娘反问:“当初在山上我是不是就该死了?”
宴笙箫回道:“没有该不该死,只有会不会死。”
平娘虚弱地笑了笑:“这十四年来我踏上了修途,遇到了一个很好、很爱我的人,生了一个很可爱的孩子……我若后悔,岂不是要否定我曾拥有的幸福?要说恨,我自有该恨的人,轮不到你。”
妖皇藏在袖袍中的紧握的手松开了,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不单平娘感激他为她延续的岁月,他也感激平娘未曾因苦难怨恨他,让他记忆里的温暖继续留存着温度。
“不止是十四年,你还有很长的岁月。”
平娘摇头,悲戚道:“世道容不下我等。”
宴笙箫回道:“那就逆世而行!”
“不止是我,你也要活下去。凭什么为妖就不能活?妖的血也是血,妖受伤也会痛,妖不比人低贱。谁要我们死谁便要先付出代价,谁要我们灭亡谁就必先消失。你可愿追随孤,与所有想我们死的人对抗?”
他们都是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成为妖的人,本对人类更有归属感,却被一点点逼到人类的对立面。
这番话让平娘黯淡的眼亮了起来,她毫不犹豫地握了上去:“我愿意!”
十四年前她便想跟着宴笙箫了。
她不在乎这份依恋是曾经的相处培养出来的感情,还是被那份妖族血脉强行赋予的,只要能在世上再度拥有一个亲人。
而宴笙箫除了喜悦,还有忐忑。
对人类的愤怒、对平娘的怜爱、对妖族的责任感驱使他说出了方才那番话,驱使他站出来领导这个当前只有一个同类的种族。他并不后悔,只是不清楚自己能不能做一个合格的妖皇。
但领袖不能露怯,他沉声嘱咐:“且等着我,我办完事便来接你。”
他听到平娘遭难的消息便赶了过来,很多事情还没处理完。他将手上的妖皇舍利褪下,放入平娘手心:“殿翁,陪着她,照顾好她。还有,给她治伤。”
妖皇舍利中传出一个浑厚的声音:“好嘞,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