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行舟没有说话,似在等着黎青崖给他一个满意的解释。
这份沉默让黎青崖更慌了:“我……我就是出来放放风,不是逃跑。”
黎青崖的性子随了聂清玄,比起遵守、敬畏那些条条框框,他们更顺从自己的本心。
因为这个性格,从小到大,黎青崖不知犯了多少错,甚至最后还成了太一仙宗最熟悉法典的弟子之一。
杜行舟知道黎青崖不爱守规矩,没想到他这次居然如此肆意妄为。在禁闭期间出逃,这若是被抓住,罪上加罪,即使不被逐出宗门,也会从重处罚。
错误这么大,反倒让他不得不违背原则去包庇他了。
做下了隐瞒的决定,那么第二件事便是黎青崖为何不惜逃出禁地也要来这里。
杜行舟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宴笙箫,但他也没忘记黎青崖那句“我是特地为你来的”。
一样的话,云去闲说出,他并不会有什么感觉;但若是黎青崖说出,他便控制不住自己的妄念了。心有痴妄,便生贪念。
但是他不敢问出来。
一是,他不想提宴笙箫,也怕黎青崖提宴笙箫;二是,他怕得到不是自己期待的答案,这个妄想的泡沫就会破掉。
与其被否定拒绝,不如保持一份念想。
杜行舟叹了一口气,并未说斥责的话,只问:“你出来,师尊可同意了?”
听到聂清玄的名号,黎青崖心慌了,但依旧壮起胆气回道:“他不会知道的。”
这是瞒着聂清玄出来的意思了。
杜行舟看着他,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句:“师尊会知道的。”
三师弟的一切,师尊都会知道。
黎青崖被他这话弄得忐忑不安,心虚请求:“若是师尊发现了,大师兄可得替我说话啊。”
杜行舟微微弯了弯唇角,并没有应声。
他没有应下是因为做不到。能影响师尊的不是他,是黎青崖自己。
他叮嘱:“回到宗门之前且莫让别派的人发现你的身份,也莫要随便离开我身边。”
说完牵起黎青崖的手,走了出去。
金华景已经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了,看到里面两个人牵着手出来,他神情有些古怪:
太一仙宗的师兄弟这么腻腻歪歪的吗?
扭过头,又发现身边的师弟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金华景给了他一个白眼:走开,我才不要和你牵手。
在伏泽村南五十里,有一处端城,也属双极门管辖。
金华景说的回城中再议,便是回此地。
方入城,他们便与另一队双极门的人马撞上了。
打头的弟子跑上去,对金华景行礼:“少门主,那女妖我们已经捉来了。”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黎青崖瞧见一个手脚皆被套了枷锁的金丹期女修,被人扯着锁链,踉跄前行。她双足赤|裸,被磨得鲜血淋漓,一步一个血脚印。原本应该是浅色的衣裙破烂了许多处,被血与污垢染得看不出原貌,被枷锁套着的手也是血肉淋漓,可见白骨。
此外,他还注意到,这女修的发梢是火红色的。
他们这个修界非常传统,在魔皇出现之前,神、鬼、妖、魔都只存在于上古传说中,正统的只有人类。并不像幻境里那些话本塑造的世界里,血统千奇百怪,长相花里胡哨。
因此,女修发尾火红的长发非常特殊且惹眼。
思及方才弟子提到的“女妖”二字。黎青崖暗想:莫非这女子被妖化了?
如同魔与魔修不一样,妖也与妖修不一样。
后者依旧是人,只是修炼魔族或者妖族心法,而前者却是与人不同的另一种存在。修界可以容忍魔修与妖修存在,但极难接受魔与妖。
理由不过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诚然,最正统的魔与妖已经绝迹。但是在获得传承时,传承会改变接收者的血脉,将其转化为自己种族,再让传承者将血脉延续下去。
延续的方法一是子嗣;二是秘术。比如当年魔皇就劫掠了许多女子,逼她们为自己生孩子。
但这个女子看年龄明显不可能是宴笙箫的子嗣,那便只有秘术。
妖族的秘术需要先剜去被转化之人身上的血肉,再由妖皇提供自己的大量精血,为其重塑身体。这是简单描述的操作,实施起来还需要秘法与各种药物配合,具体如何做只有妖皇知道。
重生之后的人会从血脉上转化为妖族,而天赋根骨也会得到质的提升。
魔族的仪式黎青崖不清楚,但原理应该大同小异,皆是损耗自身成就另一个人。
与这种两个人都遭罪的仪式相比造孩子简直太轻松愉快了。
这女子必定与宴笙箫关系匪浅,才会被其赐予血脉。
那双极门弟子还在继续向金华景回禀经过:“那女妖十分狠戾,伤了我们不少弟子,我们下了重手才将其捉住。过程中伤了些无辜人。”
金华景点了点头,挥手让他将人带走。
黎青崖回过头,拉住身边的一个双极门弟子,低声询问:“那是何人?”
这弟子心胸还算不错,并未因两派的摩擦对黎青崖冷脸相待,热心为他解惑:“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听师兄弟说她就是与妖皇勾结,杀掉伏泽村一百余口的女妖。”
黎青崖拧起眉头:“话虽如此,但也不必如此折磨啊。”女子身上的伤明显是被人故意弄出来的,这种恶意虐待的行为在他的观念里无法接受。
不料双极门弟子听了用看奇怪生物的目光看着他,惊呼:“那可是妖啊!”
妖和魔都不是人,是十恶不赦的存在,虐待他们不算为恶,也不需要对他们感到愧疚。
在一般的仙门弟子眼中,像黎青崖这样为妖申诉的才是不正常的。
黎青崖语塞,不知从何辩驳。
他们在这件事上持有完全相反的是非观,无法相互理解。
他忽然想起一件很久远的事——
那年他只有六七岁,甚至还没有爬过登仙道,被录入太一名册。
乾坤书院的傅小师兄跟着院主沈流云来太一做客,他们两个年龄相当,很快便玩到一起。在玩耍的时候,不知道因为什么,他们忽然因魔族起了争论。
傅小师兄认为魔皇罪大恶极,他的血脉里也流淌着罪恶,所以该对一切魔族赶尽杀绝。但黎青崖却觉得,一个人,或者说智慧生物,是好是坏,该看他的所做作为,而不是血脉。
他们俩就此吵了起来,谁也说不服谁。那时的黎青崖被聂清玄惯得任意妄为,没什么风度,说不过便恼了,一把将傅小师兄的裤子扒下,然后掉头跑了……
当时傅师兄哭得可伤心了,直到现在,还见他一次动手一次。
若放在以前,这只是一场无关痛痒的小孩子间的争辩,一个逢年过节随便拿出来逗人开心的笑话,无伤大雅。因为魔皇没了,跟随他为恶的血脉也被尽数诛杀,这种争论对现实不会有任何影响,也没有研究讨论的必要。
但如今出现了一个妖族。
他们当初争辩透露出来的是不同门派对弟子教导的不同,太一仙宗会给弟子讲仙魔之战,会说魔皇如何罪恶。但不会刻意煽动仇恨,只教弟子记住过去,以史为鉴……
但乾坤书院似乎并不这样。
它教弟子要记住仇恨,绝不遗忘。而从如今的情况看,似乎这种教育方式,才是修界主流。
感受到深深无力感的黎青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如果妖与人真的有水火不容的那天,他是否还能像当初与傅师兄争辩时那样,毫不动摇地坚持自己的观点。
听到叹气声,最前方的杜行舟回过头,看到了神情惨淡的师弟。
他压慢步子,落到黎青崖身边,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快抵达双极门在此城的分院时,他们又遇上了一拨人。
其中两个年轻男子引起了黎青崖的注意力,他们穿着材质特殊,剪裁也别具一格的修身长袍,相貌皆很出众,尤其是左边的青年,好看到了瑰丽的程度。
黎青崖扯了扯身边的双极门弟子:“那又是何人?”
“好像是从东海岛上来的商人,想和这边做生意。这边的管事正陪着他们参观呢。”
东海是一片非常广泛的区域,其上岛屿无数。除了最神秘难寻的蓬莱之外,还有许多人生活的岛屿,其中不乏有实力的氏族。
所以地处沿海的双极门对此见怪不怪,浑然不知眼前两个人便是蓬莱使者。
右边那个男人黎青崖见过。他哪是什么商人?是蓬莱的相君。剧情里便是他带着聘礼来太一仙宗,将洛梓灵接走的。
“蓬莱”这个名字光是提起就黎青崖神经发疼,如今还有两个活生生的人在眼前,他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了。
蓬莱岛为古老氏族弈家的领地。
相传弈氏是上古神族的血脉,是修界最古老的传承,知道许多失传的密辛之外,也掌握着登仙成神的方法。
所以找到蓬莱是许多大陆势力的期望,无奈蓬莱与大陆只见有险恶莫测的黑海相隔。
黑海海水具有腐蚀性,普通的船根本没办法在上面行驶。而即使有了渡海工具,没有海图,最后的命运也不过迷失在茫茫黑海上。
数千年来,只有杜家先祖曾因缘际会,在船只失事掉入海中后,被卷到了蓬莱岛上。并带回了一位美丽的蓬莱女子为妻。
中原寻蓬莱难,但蓬莱寻中原却很轻松。如今蓬莱相君亲自前来,怕是作为先驱打探中原情况,以为日后蓬莱与中原建立往来铺垫基础。
但令黎青崖不解的是,剧情里明明是太一仙宗用杜家提供的海图找到蓬莱,并与之建交。如今为何变成了蓬莱相君主动前来?
是发生了变化,还是这件事本来就有,只是他不知道?
相君身边的那位蓬莱青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他的目光扫视一圈,在黎青崖所在的队伍上停留了一下,然后便平静地收了回去。
黎青崖总觉得青年在看自己与大师兄所在的这个方向。
参观回来的人与从伏泽村归来的查案小队前后脚进了端城分院,之间并未过有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