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黎青崖被聂清玄带着朝石台边缘走去,但方向似乎不太对,他记得进来时的路是能看到石椅正面的,但现在他们却是超椅子背面走。

他忙询问:“这是要去哪?”

虽然心生怀疑,但他也不敢离开聂清玄去其他地方。

聂清玄没有回答,在石台边停了下来,朝他伸出手。黎青崖看了一眼,一脸防备,没去握。聂清玄也没有强求,身子往后一倾,向后倒去。

黎青崖大惊,伸手去抓他,却没能站住,被带着向下跌去。

然后,他发现了古怪,他们并没有往下掉,依旧立在石台边缘——不是他们在下落,而是整个领域在翻倒。

星辰倒转,水天置换。

眨眼过后他跟着聂清玄来到了湖背面。这里的大环境与方才相差无几,陈设却很不一样。石椅依旧在正中央,但那些天文仪器与玄奥的阵法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几排高达数丈、塞满典籍的书架。

书架旁边的一片区域划出来铺了地毯,放着屏风香炉、桌椅软榻、字画盆景,瞧着比正面多了许多生活气息。

见聂清玄抬脚就要书架走,黎青崖忙拉住他:“师尊,弟子还有许多事务等着处理呢。”

聂清玄停步,反问:“那又如何?”

“放我出去啊!”

“嗯?为师没告诉你吗?现在连为师自己都出不去啊。”说着露出了无可奈何、爱莫能助的表情。

黎青崖露出狐疑的表情:我怀疑你个老东西在骗我。

老东西以前不是没把他关在青冥谷过,虽然事出有因,但那是老东西挑明后,他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他疑心这次也是一样,自己惹恼聂清玄而不自知,所以被整治。他回道:“我不信!”

聂清玄:“那为师证明给你看。”说完转身朝石台边走去,黎青崖急忙跟上。

一路走下台阶,步上玉道。

领域背面的水似乎深一些微微没过玉道,深度约有半寸。黎青崖注意到,他走路时是穿透水面踩在玉道上,但聂清玄却是踩在水面上,连垂下的衣角也不曾没入水中。

走了数百步,聂清玄停了下来,黎青崖猜测他们来到了领域边缘。不过他见到的依旧是无边无垠的深蓝色水面,瞧不出什么差别。

“看仔细了。”

说完,聂清玄抬起右手,伸了出去。

瓷白的手指暴露在领域外不过半息便骤然裂开,质感不像皮肉受伤,倒像玉石上产生裂痕。裂缝迅速蔓延,形成蛛网般的痕迹,最后从最外沿开始崩裂、脱落,如同瓷器碎掉。

整个过程没见到半滴血,也很安静,甚至透出一种诡异病态的破坏美。

被吓到的黎青崖连忙把他的手拉回来,看着残缺不全的手指一脸懊悔与恼恨。

聂清玄倒平静,还问他:“如此信了吗?”

这轻描淡写的态度激怒了黎青崖,他怒道:“你是不是傻?”

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意识到自己竟然吼了平素最敬畏的师尊,黎青崖一秒变怂,急忙补救:“师尊,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您……您身躯尊贵,犯不着这样证明。”

聂清玄并没有与他计较,盯着自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的手指,低声感叹:“倒也不很疼。”

事实上他根本没感到痛,他的本体早已非血肉之躯,只要不是神魂受损便不算受到伤害,也不会有痛觉,代价则是触感也几乎没有了。

不过奇怪的是,如今被黎青崖这样捧着手,他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透过这早已无机质化的皮肤感受到了年轻的弟子灼热的体温,以及皮肤下流动的滚烫鲜血。

他反手握住黎青崖的手,牵着他重新走向平台。

确认老东西没事,黎青崖收起了担忧,开始关心自己的情况:“那我怎么出去?”

“等星辰转过十二轮,领域重新稳定下来。”

他抬头看着天上星辰,满脑子问号。

——它们,有在动吗?

重新回到平台的黎青崖百无聊赖地呆在聂清玄身边,聂清玄走他就走,聂清玄坐他就坐。因为那看不见的空间乱流,他几乎不敢独自行动,完全变成了一个随身挂件。

这几天他忙着执勤身上都没带话本之类的消遣。不过就算带了他也不敢在这儿看。毕竟聂清玄可能会和他一起看,然后拉着他分析讨论里面的人物塑造和写作手法等。

别不信,这个人做得出来。

写文就更不敢了,上次被聂清玄公开处刑的事他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羞耻到无地自容。

至于书架上的书都是聂清玄意识海里知识的具象化,他碰得到但抽不出来,也读不了。

与之相反的是,聂清玄过得怡然自得,还抬眼问他:“觉得无聊?”

黎青崖双目无神地回道:“倒也不是,数头发数到七万九千八百九十五根时,我忽然顿悟,发现数头发超有趣。可惜的是,我的头发只有十一万六千三百一十二根,数一会儿就没了。”

说着他捻起衣服上的一根落发:“啊,现在只有十一万六千三百一十一根了。”

“如果觉得无聊为师倒可以给你一个东西打发时间。”聂清玄放下手里的书,将手伸进袖子。

在黎青崖期待的眼神中,他摸出一根鸡毛掸子,放在桌上:“乱流只出现在阵台边缘,书架所在的范围很安全。所以,拿着去玩儿吧。”

黎青崖瞪大双眼:这里没危险老东西不早说!看到自己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他很有意思?

虽然心中不满,但他不敢表现出来,忍了下来。

此外聂清玄刚才那句话明晃晃就是让他给他打扫领域卫生,他才不干。果断抬手拒绝:“谢谢,不了。”

虽然最初回绝得干脆,但接下来,他的眼神老是忍不住飘向那个鸡毛掸子,过了一会儿后,还是口嫌体正直地拿起鸡毛掸子去打扫卫生了。

着实太无聊了,有事做时间也能过去得快一些。

过程中他发现虽然这些书他拿不下来,但使劲扒拉还是能瞧见封皮和书名的。这里既有玄奥到他连书名都看不懂的道法术,也有《小香猪的产后护理》这种书……

深深为聂清玄知识面震惊的同时他不禁暗想:老东西这几百年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一边打扫书架,黎青崖一边留意着时间流逝。

只是每次抬头都感觉那些星辰根本没在动,然而每次他怀疑老东西在骗他的时候,聂清玄却能准确地报出时间,或许这些星辰的变换只有领域主才看出。

打扫完一个书架后他有气无力地询问:“师尊,星星转了几圈了?”

聂清玄翻了一页书:“一圈半。”

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转了几圈了?”

“两圈。”

“几圈了?”

“二又二十分之一圈。”

“转了——”

每次询问的间隔越来越短,被当做报时机的聂清玄内心暴躁,冷冷威胁:“再问就把你绑起来封住嘴。”

黎青崖一秒哑声,直到打扫完书架都没再出声,但回到桌子边后他那双神情丰富的眼似乎继续问起了那个问题——

转了几圈?过了几天?我还要等多久才能出去?

虽然没出声,但感觉更吵了。聂清玄在心底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继续当起报时机:“二又三分之一圈,一天零两个时辰。”

接下来每过四分之一圈聂清玄就会报一次时,黎青崖也不再没完没了地问了。

虽然这片领域很大,但给一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活动还是太小了。在黎青崖无聊到感觉自己快要发芽之时,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

“师兄。”

是小师叔?

他以为是自己无聊到产生幻觉了,没有理会,继续发呆,然而面前的聂清玄却放下书消失了。

什么?小师叔真的回来了?!

黎青崖坐直身子:喂!带上他啊!

消失的聂清玄出现在领域正面,而裴雨延立在阵台中央的位置,身影看着有些虚幻。

这不是他的真身,是投影。

领域里主人便是神,进入他人领域意味着任人摆布,哪怕感情好如裴雨延与聂清玄,正常情况也不会以真身进入这里。会不管不顾闯进来的只有黎青崖这个心大的傻子,不过好在大陆上也没有第二个大到能容人的领域给他闯了。

见到师弟,聂清玄拢起袖子笑眯眯迎了上去:“师弟,这么快就回来了。”

裴雨延原是想质问聂清玄将他骗去药神谷的事,但瞧见师兄如今的模样却顾不上计较了:“你的化身——”

聂清玄将食指竖在唇上,打断了他的话。

黎青崖哭天喊地的声音从另一头传过来:“小师叔!是你来了吗?带我出去好不好?我已经被关在这里五天五夜了!”

他已经不寄希望于老东西放他出去了。他觉得小师叔既然能进来,那一定有办法出去。

五天下来,书架已经快被他打扫得秃噜皮了,再不出去他就要立地成佛了。

听到他的声音裴雨延也很意外:青崖?青崖怎么在这里?五天五夜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被关五天五夜?

他看向聂清玄。

聂清玄再度把食指竖在了嘴唇上面,狐狸眼弯得狡黠。

做完这个动作,他扭头对阵台背面高声道:“别吵了,一会儿就放你走。但要再吵,说一句多关一天。”

另一头猛地安静下来。

两师兄弟继续说话,刻意把声音压得很低。

裴雨延:“师兄现在感觉怎么样?”

“除了化身消失,没有其他影响。”

“(化身)还能再塑吗?”

聂清玄:“暂时不能。”

“多久恢复?”

聂清玄噙着成竹在胸的笑,掷地有声地回道:“不知道!”

这师兄着实太不正经,短暂的怔愣后,裴雨延垂首拧眉,面色凝重。

聂清玄不以为意:“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化身用久了用用本体也无妨。唯二不好的就是不能出去,而且过于迟钝了些。”

说着他握了握拳头,并没有迟滞感,力量也非常充沛,但感官却几近于无。收起手,他叹了一口气:“我有些事要劳师弟帮忙,怕要耽搁你回北境的行程了。”

“嗯。”

……

谈完事情后,聂清玄如约放走了黎青崖。

他将黎青崖带到传送口,自己却停留在了领域边缘。

黎青崖回头问他:“你不出去吗?”话说他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聂清玄的本体离开这片领域。

“不出去。”

“为什么?”

聂清玄拢袖,笑眯眯道:“因为出去就会被天打雷劈啊。”

黎青崖惊疑:为什么会被天打雷劈?做了什么缺德事吗?莫不是像夏戎说的真把天道得罪了,那可就厉害了。

要问他想不想知道原委,必然是想知道的;要问他敢不敢问,那是不敢问的。所以他吾了半晌也只蹦出一句:“我走了。”

聂清玄:“嗯。”

“真的走了。”不趁机会对他说点掏心窝子的话吗?

“不然留下来再待五天?”

“不了,告辞。”黎青崖果断拒绝,扭头,一脚踏出领域。

裴雨延身在青冥谷的映月潭,黎青崖也是才知道这里可以连通聂清玄的领域。

两个多月未见,裴雨延瞧着并没有多少变化,依旧清隽出尘,傲骨凌风。黎青崖迎了上去:“小师叔!身体好了吗?”

“我并没有受伤。”

到了药神谷后,谷主听他说了病情一脸古怪,开了一张药方写着四字——找个对象。

看了药方的天泽城主十分苦恼,意思他是懂的,但不知道怎么做,这对他来说着实困难。

此时药神谷少谷主说可以帮他,将他留了下来。这个少谷主人不错,就是整日拉着他游玩,迟迟不帮他解决问题,他不胜应酬,又想着师兄与小师侄,便不顾她的挽留回来了。

听到小师叔没事,黎青崖笑了笑,由衷欣喜:“那就好!”

短暂的谈话后,两人各自陷入静默,看着皆有心事,一时间周围只有映月潭水波荡漾的声音。不过好在以他们师叔侄现在的关系已经不用担心因不说话而显得尴尬了。

“小师叔。”忽然,黎青崖特地叫了一声裴雨延。

裴雨延将目光全数投向他。

黎青崖:“我师尊他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虽然聂清玄解释说是化身的时限到了,但当时的事怎么想也不可能是正常情况。从老东西那得不到答案,他只有试试小师叔这里了。

裴雨延很想回答“没有”,但他不擅说谎,与师侄对视片刻之后,无可奈何地回道:“我不知道。”

黎青崖将他脸上的不由衷纳入眼底:“谢谢小师叔,我知道了。”

……

十个月前,青冥谷。

“雨延,特地将你叫来中原是为了一件事。”那天喝茶喝到一半,聂清玄忽然这般开口。

见师兄终于愿意与自己谈此事,裴雨延提起了十分注意力。

聂清玄敲着桌子:“嗯……我要渡心魔劫了。”

心魔劫,亦称天劫,是对修道者道法道心的终极考验,功成登仙,失败则身消道陨。如此严峻的事情,聂清玄却说得像“一会儿吃晚饭”一样,纵使心境淡泊如裴雨延,也不禁生出了几分恼火。

聂清玄继续说下去:“我要交待你的是,如果我熬不过去而坠魔,请你务必——杀了我!”

裴雨延面无表情,失手捏碎了茶杯。

吓了他一跳的聂清玄却换了一副笑模样:“放心,师兄说的只是最坏的可能,正常情况不会走到那一步。”

话虽这样,但如果没这个可能,聂清玄便不会特地把裴雨延叫来做这番交待。聂清玄这样说,是相信未来只有裴雨延能杀了自己。

而裴雨延不禁自问:一旦这万分之一的可能成真,他能手刃师兄吗?不动手天下蒙难;但若下了手,他如何面对往后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