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大结局(完)

如果说真的没有半分惧怕的话,那一定是在自欺欺人。

卫甚将别在腰后的匕首取出,垂下眼帘,静静看了一会儿那鞘上的花纹。

段西湘曾说只要有这把匕首,就足可应付。

可这匕首到底又要如何将麻烦拒之于外,卫甚自己也不清楚。

他不太想追问国师,为什么偏偏是他才能救段西湘。

若说是天意使然,那天意可能比较烂俗一些。

但纵使天意再如何莫名其妙,卫甚想,那也必须坦然接受。

他赌不起任何一个可能。

从他自噩梦中惊醒,突然发现事情所有似乎都并非表象如此时,他就隐隐有了觉悟。

卫甚不明白自己是因何变成如今不可挣脱。

他只想着,既然路已经退无可退,那便试着轻松些,不再迟疑,继续前行。

他深吸口气,并未抬眼去看国师此时的神情。

匕首从鞘中被他缓缓拔出。

刃锋是冰冷的,泛着的光苍白又刺人。

当匕首的刀锋贴上皮肉之时,那种冷就真正让人感觉到了何谓刺骨。

仿佛寒意是自体内而生,顷刻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卫甚极不明显地颤动了一下他的手指。

然后他下了决心。

——一刀划下。

在钻心刺骨教人冷汗丛生的疼痛中,卫甚忽然想起刚刚登入游戏的时候。

系统重复了三遍询问,你是否确认要用这个身份继续?

他点了确认。

于是身体就像离魂般,轻飘飘飞了起来,落足于这个世界。

好似便是从那时起,他看待所有,都像蒙着一层薄雾。

雾里看了花,又要去看人。

看来看去,竟也分不清什么时候是虚幻,什么时候是现实。

时间越久,就越分不清。

卫甚颤抖着在手上划下了最后一刀。

映着恍如白昼的灯火。

那块血肉顺着刀锋,静静剥离于他的身体,落在了桌案上。

这个画面委实不够凄美。

乍看之下,卫甚觉得自己如今出演的兴许是恐怖片。

可比这更恐怖的,是国师说:“昭仪娘娘如此洒脱,倒让我有些改变主意了。”

卫甚:……?

国师道:“比起这个,我还是更想要你的命。”

这转折让人猝不及防,卫甚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轻声劝道:“我没办法再刺自己一刀了。”

国师却笑着回答:“这有何难?我尚有许多力气刺你一刀。”

……卫甚抬起眼帘,眉头轻蹙。

他看着眼前面带笑意却并非在笑的国师,好半晌才叹息着问:“你让我割肉,其实是在玩儿我?”

国师不置可否地微微颔首。

国师道:“昭仪娘娘可真聪明……知道我至始至终,都只是想要你的命而已。”

卫甚想,这孤注一掷的赌其实很没有意思。

他无法确认国师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只能跟着这万分之一的可能走。

他很想到此为止。

可只要回想起段西湘掌心里那种堪称慑人的温度,就无法遏制自己对这万分之一的可能产生希望。

卫甚没有犹豫更多时间,他问国师:“你和陛下相识多年,他算是你的朋友吗?”

国师答:“算是。”

卫甚又问:“那你要我的命,就一定能让他活下去吗?”

国师也答:“的确如此。”

卫甚便沉默了一会儿。

卫甚说:“其实我真的很讨厌这种选择。我的命也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不能轻易交给任何人。”

……但很多事情没有办法追究。

就像现在。

“可比起要我的命,我还是更舍不得陛下。”

卫甚想,虽然两个选择无论做哪一种抉择都是在伤害。

那他宁愿多伤害自己一些。

谈不上有多么情深意重,只是论起世间情爱,人难免盲目许多。

他这般说了,就颤抖着手,将那把沾血的匕首托起,示意国师亲自来取。

浑浑噩噩间,他似乎看到国师蹙了下眉。

然后那一身白衣,从出场到现在都玄之又玄的人走了过来。

国师握住了这把匕首。

或许是时间迫在眉睫,谁也不愿再多迟疑哪怕一秒。

眨眼间,国师已将匕首的刀尖抵在了卫甚的胸前。

若能刺破划开,血肉铸成的心脏就会失去跳动。

这一刀下去——

卫甚闭上了双眼。

他沉默着等待,说不清自己到底在等待什么。

是等待阴曹地府,还是在等待索命无常……?亦或什么也没有等。

最后一刻,他只抱怨想着白划了自己两刀。

无声叹息之中。

他却没有感觉到任何应有的疼痛。

卫甚睁开了眼睛。

若说方才是亮如白昼,灯火通明,如今的景象则是昏暗静寂,仅有丝缕光华流转。

卫甚怔怔看着眼前所有逐渐褪色的景色。

明亮褪却,便似露出了幽暗的獠牙。

可这般景象,却比明亮时更令人感觉真实。

好像所有东西都彻底散去原本的迷雾,呈现出它们本来的面目。

楠木做的桌案上花纹变了模样,眼前的国师也化为了梦中所见的面容,白衣化黛,眉间朱砂一点,胜似无数芳菲。

恍惚着对视许久。

云折仙道:“若方才你有犹豫不决、迟疑不定,那这一刀,我是会要了你的命的。”

卫甚眨了眨眼睛。

云折仙高束的马尾似流云泼墨倾泻铺洒,他一整黛色的道袍,淡淡道:“我只要你记住,你手上的这道伤口,抵不过段西湘为你做的十分之一。”

卫甚想问这十分之一的理由。

可他还未能发问,云折仙便凝视着他,道一句:“我曾问他,活了数千年,区区几日,也会动心生情?”

彼时段西湘懒靠桌前,闻言不过反将一军:“你对你的徒弟,又用了多久?”

段西湘说:“若喜欢一个人还要思索前因后果,说服无数看客,那这份喜欢,究竟源自于心动,还是因不得不动?”

云折仙便问他:“——这就是你的答案?”

段西湘答:“就像我们曾于山巅看流云,我钟情晨雾缭绕如梦仙境,你更爱晚霞迤逦,言它美不胜收。你我钟情之事不同,而你之钟情,又何曾需我点头?”

云折仙道:“可我看晚霞流云,并不决意看一生。”

段西湘却轻轻笑了笑。

他带着几分笑意说:“但我看他,就决意看一生。”

云折仙沉默片刻,只问:“何必。值得吗?”

段西湘答:“若数千年活过,仍要计较这些值不值得,情爱心动,又有何意义?”

“你决意如此?”

“我决意如此。”

“后悔如何?”云折仙最后问了这般一句。

段西湘答他:“不会后悔。”

云折仙垂着眸看卫甚手上那道割下血肉的伤口。

他并无什么可惜感叹。

他反而将那把匕首倒转过来,示意卫甚再看。

此时此刻终究回望,卫甚突然一怔。

那匕首上的花纹,竟与梦中烙铁上的印记,完全相同。

云折仙道:“从卫常在……到卫婕妤,再从卫昭仪,变回卫甚。其实我真该早些杀了你的。可惜……天意如此,我强求不得。到底遇见了,就各自是各自的劫难。”

卫甚倏然抬眼。

他定定看着云折仙,突然道:“陛下……是因为我?”

云折仙神情寡淡地颔首。

“大抵六百年前,我亟欲突破,恰逢各界异动,我与段西湘便前往各界游历修行,直至某一界外,他旧伤复发,陷入昏迷,我不得不带他离开,在另一界内闭关。”

“……所以你们之间能够遇见,委实算是孽缘。”

“彼时我与段西湘皆被这一界的法则所排斥,我不得不偷天换日,将他的身份与此界内最不受法则约束的皇帝互换,而我也取代了这一界内的国师。这算是下策中的下策,我所能做的,也仅是如此。随后,我便极长久地开始闭关。”

云折仙道:“你与我们相同,皆是这虚幻界里的世外之人。或许你从未想过,为何你所见到的人、事、物,皆与你所以为的不同?为何只要你想,就能得到所谓游戏的垂青?那只因为一件事,”他一字一顿地道出潜藏许久的隐秘,“这虚幻界内的法则,想要你的命。”

事情还需自最初说起。

当卫甚选择以卫常在的身份进入游戏时,他已与这虚幻界内的法则达成了交易。

他与旁人不同的是,唯有他登入游戏时,是以真身来到了虚幻界。

虚幻界的法则并非混沌初生,相反,因为界外凡人不知情况地将它创造,它所领悟通晓的事情比任何一界法则都来得多。

它想要得到卫甚的魂魄滋养自己。

因为这是它唯一在虚幻界内见到的活物。

段西湘以皇帝的身份沉睡,借由虚幻界原本的法则风平浪静的过了许久。

独独在卫甚闯入的那一日,恰好是他苏醒的时候。

云折仙道:“这便是再如何也算不准的孽缘……段西湘醒来时,并未立即恢复记忆。也许是长久的沉睡让他对自己究竟是谁有了偏差,所以那段时间,他根本不知道他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你到底意味着什么。”

直到记忆随着法力的复苏逐渐恢复。

段西湘开始看出这虚幻界的法则到底抱持着怎样的心思。

“正如最初那般,你想要什么,法则便给你什么。你想要的,它定然会以各种方式送到你手中,不令你生疑。当然,它并非全然算准了你,所以……法则也用了不一样的方法。”

当卫甚越投入自己在虚幻界内的身份,他便越沉迷于此。

逐渐的,卫甚当真以设定好的智慧行走于虚幻界内,他目中所见、真实接触者,皆是蒙着雾纱的假象。

他只能看到表象的繁华与争锋,既俗套又合乎情理。

——因为法则在读他的所有记忆。

“若最初段西湘没有失去记忆,或我并未在闭关,那你并不会陷得如此之深,”云折仙道,“你与法则的交易做得越多,它就控制你越深,直到它不可避免的,无论什么事都会影响到你。”

于是卫甚便开始觉得自己遇见了各种各样的BUG。

剧情越来越不合理。

因为自那一刻起,法则也开始做它想要做的事情。

脱离虚幻界谈不上困难。

只可惜卫甚一开始就与之做了交易,完成的任务越多,交情也就越深。

直到——

段西湘送了他一把匕首。

云折仙屈指弹了弹匕首的刀鞘,他继续道:“我说过,你与我们皆是世外之人,这把匕首也就意味着界外的法则。当你带着这把匕首时,虚幻界的法则就无法彻底控制你,甚至还会因为段西湘的干预,而变得无法感知你。”

所以法则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它逼疯了德妃。

与其说德妃是真正的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其实更应该说她是虚幻界法则的化身。

虚幻界法则要用她来探查当时的“卫婕妤”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以至于它根本无法掌控他。

幸运也极不幸的是,卫婕妤当初并没有利落拔刀。

法则没能看到这把匕首,也无从得知这界外法则从何而来。

于是一切如常。

云折仙道:“纵然你思索再多,法则都会蒙蔽你的意识。无论你花费多少时间思索这些来龙去脉,法则都会以自己的方式混乱你的思想。就像你现在想想,大抵也不明白,为何这所谓的游戏系统,执意要送你一个孩子。”

因为于虚幻界法则而言,这个孩子,即是让卫甚彻底陷入虚幻界无可挣脱的砝码。

“如今回想,我终究是迟疑过,”云折仙居高临下地看着卫甚,他说,“起初,段西湘做了个决定。他要让你自虚幻界脱离,他想救你。也许是这个决定让我想起了百年前的一些事情,所以我默许了他的选择。”

可这份默许实在不该存在。

因为卫甚已不是简简单单脱离虚幻界这般容易。

他已与虚幻界密不可分,脱离了虚幻界,他就会死去。

云折仙道:“当虚幻界为假,我们为真时,虚幻界的法则所能动用的力量比我们更多。但如果虚幻界为真,我们亦为真时,法则亦会被我们击溃。”

所以段西湘做了个比法则更大胆的决定。

他决定将虚幻界变成真的。

“于是这世界的时间过得飞快,眨眼间就是几个月过去,你甚至会发现,好像不过刚刚眨眼,身边的人却告诉你,已经是几天之后了。”

“待虚幻界化为真实,所有原本虚幻的人与物,甚至花草树木,都因段西湘以耗尽法力的代价而化为真实存在的,觉醒了原本的意识,你便与白婉华见到了最后一面。”

云折仙顿了顿,又道:“虚幻界的法则不会束手就擒,它以入梦的方式夜夜侵扰于你,想在你的身上刻下虚幻界的烙印。”

卫甚问:“那不是你做的?”

云折仙淡淡回答:“自然不是。你最后一次见到我的真身,即是在梦中,这件事说来也算天意使然。这虚幻界的法则大抵被段西湘耗尽法力也要击溃它的决心吓破了胆,它露出了破绽,教我能顺着它残存的阵法入到你的梦里来。”

“也是天意啊……我在梦里,得知匕首在你这里。”

癫狂的法则已经没有任何理智可言,云折仙不能再任由卫甚入梦。

所以他在离开梦境之后竭力阻碍了法则对卫甚的控制。

让这个几乎要沉浸其中的“卫昭仪”从无边的幻觉里苏醒过来。

为了确保卫甚能主动来寻找自己,云折仙还留下了姜公公去暗示。

法则对云折仙有着极深的敌意,他绝不能主动接近卫甚。

唯有卫甚出自本心的想见他,他才能避过法则的重重监视,和卫甚真正的相见。

当卫甚愿意这把镌刻着界外法则的匕首刺进自己的胸腔。

就意味着他转而投向了界外法则的怀抱。

他从虚幻界的桎梏里,走入了段西湘的世界。

云折仙道:“然而这所有一切,他耗尽法力,如今也宁肯耗损寿元也要将之变为真实、一一击溃的原因,是为了你。”

最终,云折仙叹息着说:“想来若我不说,他终其一生都不会告诉你。”

——本来不该由我开口的。

但段西湘曾对我说:“你想杀了他结束这一切,可对我而言,我更想他无忧无虑地活着。凡人短短百年,待我耗尽寿元这一日,也正好黄泉作伴。”

云折仙凝视卫甚良久。

他道:“数千年,我与他初见时,他还是个纵情山水的琴师,彼时我也未曾想过,竟有一日,他会情愿耗尽寿元,只为了一个人的短短百年。”

卫甚是带着那把匕首和包扎好的伤口回到皇宫的。

云折仙非要他记住这一日的所有。

卫甚想,也不必非要他记住。

他必然是再也忘不了的。

这一路行来,几乎都快忘记起初自己最想得到什么。

好像某些东西,一时兴起,也没想过要多长远的天长地久,心动着,日日夜夜,就总想着一个永恒。

可永远这件事情真的太过遥远。

云折仙原本真的不想救他的。

太多东西说不出好与不好。

卫甚仰起头,他看着外面灿烂的阳光,每一片砖瓦上倒映的金色流光。

他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下。

段西湘站在长长的御道尽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卫甚眨了眨眼睛。

当身份不再是常在、婕妤、昭仪。

他就只是自己。

卫甚有那么一瞬,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

直到段西湘一步步向下行来,走过无数的阶梯。

就好像那一夜,卫甚虔诚地向他走去。

段西湘在他面前站定了,伸手去拉他的手腕。

卫甚回过神来,急急忙忙想把手背到后面,藏住自己被布条遮盖的左手。

段西湘道:“不用藏了,我已经看到了。”

卫甚“噢”了声,面上委屈巴巴的。

他想,这不对劲,陛下怎么都不问问我疼不疼,难不难过。

委屈巴巴的卫甚垂着脑袋嘀嘀咕咕。

然后他骤然怔住。

等等……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段西湘伸来想拉住他的手上,也被布条层层缠绕。

卫甚抬头看向年轻的帝王。

好像这一眼,才是他们刚刚相见。

卫甚乌乌道:“陛下,陛下你也被国师大人骗了吗。”

段西湘没有回答。

璀璨如焰火的骄阳映照之下,帝王的眉眼多情又温柔。

却一如他所说过的无数句不曾被卫甚听闻的情话般。

一生决心,千万钟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