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采臣走了。
他临走之前来和姜林道别。
姜林问他：“可要我让人送你一程？”
宁采臣摇头：“不必了, 我来时心里装着事，风尘仆仆，沿途大好风光都不曾见识。此番回去, 正好可以见识一下路途中各地风土人情。”
自那日和小倩说开，他虽然郁郁了几日, 却显然放下了心底一件大事, 眉眼间都沉稳开阔了许多。
姜林点头：“也好, 你们读书人, 多在外游学, 增长一下见识, 是件好事。”
他能从宁采臣身上看到浓郁的文运, 此人有才，心中又有丘壑，未来定然过的不错。
宁采臣迟疑了一下, 才说道：“小倩姑娘那里, 我就不去打扰了。”
既然已经决定放下, 他就遵从她的意愿，不再去打搅小倩的生活。
他如来时一样，背着一个简易的行囊，在一个日光明媚的日子里，离开了黑山。
*
青阳子到来的时候，槐音正在施法术给自己的药田浇水。
她一开始十分抗拒这件事情, 总觉得姜林在想办法折辱她，想要磨掉自己的锐气。
只是后来, 见到姜林自己也时常下地，而黑山其他所有妖怪，包括那个神秘的小宗大人也和自己一样时常被姜林拉着翻地拔草之后……
槐音终于意识到：她实在是想太多了。
黑山之主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意思。
人家就是单纯的喜欢种田。
黑山之主都能种, 我为什么不能种？
想明白这一点，她对种田的抗拒就小了很多。
尤其在药田的第一批成果长成，亲眼见着一粒粒的种子长成稚嫩的芽苗，开出漂亮的花儿，最后长成珍贵的成果。
槐音竟然诡异的生出了一种成就感。
好像种田也确实没那么枯燥？
再到后来，这批药材被阿毓拿出去卖，换成了大笔的银子，银子又进了她的口袋以后……
啧，有点香。
但是心里觉得香，并不代表她能接受自己被人嘲笑。
还是被个小辈，曾经的手下败将嘲笑。
“树妖姥姥？”青阳子站在药田外，看着这个几乎认不出来的曾经对手。
对方身上缠绕着孽业，很显然从前没少干坏事。
不过姜林也和他坦白说过，现在槐音已经归了自己座下，他可以保证约束她往后不再作恶。
若是有人找她报血仇，姜林不会插手。但是如昆仑这种玄门中人，只是单纯想要惩恶扬善的话，那么希望能给槐音一个改过的机会。
青阳子当然乐意。
斩杀一个妖魔容易，度化一个妖魔从善却要难太多。
现在姜林愿意接下这个烂摊子，他们昆仑为什么不卖这个好？
只不过，乐意归乐意，嘲讽还是要继续嘲讽的。
青阳子摸着自己的小胡子，呵呵笑道：“这药田长的真是不错，没想到树妖姥姥在种地方面，还有如此绝活。”
槐音一身适合行动的荆钗布衣，因长期和药田打交道，身上的气息也比过去平和了许多。
然而这平和不过是表象而已。
她撩起眼皮扫了青阳子一眼，不冷不热的反击：“听说昆仑穷到四代精英弟子集体到黑山来蹭吃蹭喝了？”
穷。
是昆仑的致命伤。
青阳子脸色一板：“什么叫蹭吃蹭喝？昆仑弟子是在黑山修行！”
槐音嘴角一掀：“是那种，天天种地砍柴送货的修行吗？”
青阳子高深莫测的看她一眼：“树妖姥姥都能放下屠刀种地，昆仑弟子体验不同的生活有什么奇怪？”
槐音收起了脸色的笑容，不再和他虚与委蛇，冷冷道：“青阳子，你怎么还没死啊？”
青阳子呵呵一笑：“我暂时是死不了的，倒是你先前作恶太多，说不准哪一天就被雷给劈枯了呢。”
槐音阴森森的看着他。
青阳子毫不示弱的回瞪。
*
“先生先生，槐音姐姐和那个昆仑的道长打起来啦！”姜林正在画画，阿月慌慌张张的跑进来。
画画是姜林最近的爱好。
他为妖寿命漫长，一开始为了提升实力终日沉迷修炼，直到发现进境有些问题，才意识到自己太过迫切。
后来他有意识的开始培养一些兴趣爱好，适当的消磨时间。
以前做饭是，现在画画也是。
他本来就学过画，基础扎实，又有小倩这个国画名师教导，进步飞速。
“不急。”姜林将最后一笔添上。
画上是个意气风发的黑衣少年，眉眼俊朗，神采飞扬，不是宗遇又是谁？
他前几日给青萝画了张肖像，青萝喜欢的很，宝贝一样的拿着走了。
后来不知怎么就被宗遇看到了，他就缠着姜林非要也来一张。
反正都要练习，姜林也应了。
他端详着面前的画，摇了摇头：“差了点气势。”
“先生。”阿月有些焦急，“槐音姐姐和昆仑的道长在打架呢！”
姜林笑了笑：“别怕，你忘了先生我是谁了？”
他本体是黑山之精，在这黑山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那两人的打斗他早注意到了，自然也看出来了，这俩打的看起来凶险，实际上都留了余地。
出不了什么事的。
果真如此。
双方打的凶险，昆仑的弟子和黑山的妖怪们都紧张的在一边看着，就怕出事。
结果打了一阵，两人各自冷漠的散了。
无事发生。
后来这种情景，隔三差五的就要出现一次。
再后来，再遇到青阳子和槐音打架的时候，黑山的姑娘们各自干自己的事儿，连眼神都懒的给一个。
倒是昆仑那些弟子，依旧次次尽职尽责的蹲在一边看——不过并非是担心师叔吃亏，而是现场观摩学习。
在黑山待了一段时间之后，青阳子给掌门师兄写了一封信。
他在信中表示，黑山是个好地方，灵气充足，山里有很多地，种地的妖怪很善良，种出来的东西也很好吃。
最主要的是，妖怪们都很有钱。
他们昆仑的弟子，帮着妖怪们做些事还能拿酬劳，生活比以前宽松多了。
最后他表示，弟子们都很喜欢这里，决定在此多住上一段时间。
看完信的昆仑掌门：？？？
黑山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弟子去了，不回来了。
师弟师妹去了，也不回来了。
昆仑掌门觉得此事大大的不妥。
他将手里的事务交给同门长老，决定自己去探探虚实。
然后……
昆仑掌门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黑山之主姜林。
昆仑掌门同黑山之主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昆仑掌门和姜林聊至兴起，同黑山做了笔长期双赢的交易。
黑山资源甚多，土壤肥沃，灵材矿脉丰富，可惜碍于人手严重不足，只能龟缩在这小小的青水县。
有钱都没人手去赚。
昆仑就恰恰相反了：人多，穷，刚好可以弥补黑山的短板。
双方一拍即合：合作，昆仑派遣一部分弟子驻扎在黑山，协助黑山发展商业，拿五成的利润分成。
这决定刚出来的时候，阿毓还很不高兴。
这小妮子现在是黑山的大管家，性格也是个护食的，深觉这样自家先生也太亏了。
姜林听她絮絮叨叨的抱怨，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你现在还不懂。”
阿毓听他这样说，自然是不明白的。
不过她向来崇拜姜林，就算不解也不是很满意，但是姜林做出了决定，她就不可能反对。
黑山和昆仑的联系，自然而然的紧密起来。
第三年的时候，在征求了姜林的同意之后，昆仑甚至在黑山建立了一个小小的道场，有更多的弟子在这边长期待了下来。
也是这一年，昆仑和黑山之间，有了第一对联姻的新人。
这就是姜林选择昆仑的原因——这个门派是真正的玄门正宗，坚守正道却不迂腐，不以种族划分善恶。
姜林知道自己总要离开的，槐音也要跟着离开。
黑山是个宝地，姑娘们各个美貌又能干，可惜当日树妖姥姥选这些姑娘的时候，只看重美貌，她们没有能守住这个宝地的实力。
她们守不住，就为她们找一个能守住的对象。
昆仑就是姜林看好的对象。
这些，黑山的姑娘们还不清楚，可知道某些真相的宗遇却看出来了。
某一日，他堵住姜林：“你是不是……快要走了？”
姜林一愣。
他转过头，难得这样认真正经的打量着宗遇。
面前的人还是少年模样，刚来的时候，眉眼间还带着稚气和冲动，可不知何时开始，这些稚气已经悄悄变作了沉稳。
姜林猛然有种，自家放养的孩子终于长大了感觉。
他欣慰的笑道：“小宗居然也学会思考了。”
宗遇不满：“别人都是把我当大妖的，就你还一直觉得我是个小孩子。”
姜林失笑：“你也勉强算我看着长大的，我说你是个孩子，也不过分啊。”
宗遇张嘴想说什么，见到姜林含笑的目光，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转而继续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不是要走了？”
姜林想了一下，说道：“也没那么着急，只是先提前做好准备吧。”
宗遇哼了一声：“你倒是好心。”
姜林说道：“都是好姑娘，值得我替她们打算。”
宗遇就问道：“那我呢？你到时候带着青萝走，你为我打算过吗？”
姜林诧异的盯着他，见到这小孩好像又生气了，漂亮的凤眼定定的瞪着自己。
姜林笑了起来，循着自己的心意，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下。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忘掉你？”
姜林甚至有些疑惑：“黑山的姑娘们都是好姑娘，小宗也是好孩子。而且，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更久。”
“只是。”他顿了一下，有些为难，“你和她们又不一样。”
黑山的姑娘们，这里就是她们的家，只需要把她们好好安置在黑山就好了。
小宗不一样。
他是因为自己才来黑山的，黑山不是他的归宿，甚至他都不属于这个世界。
姜林有些为难：“以你的实力，其实不管在哪里，都能过的很好。可我又不知道，究竟要怎么样做，才算是为你好。”
宗遇面色缓和了一些，直接说道：“那你就带着我。”
姜林看着他 。
宗遇语气自然：“你反正都要带着青萝，多我一个也没什么。”
他这会儿显然还不知道，姜林还要带着树妖姥姥走的。
姜林不是没考虑过这个，只是……
“青萝和你情况不一样，我能确保她的安全，跟着我走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但是你……”
“我也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宗遇马上接口。
姜林迟疑。
宗遇见状马上开口：“你要是不带上我，我又要饿肚子了。要是饿久了头脑发昏，我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
“而且。”宗遇道，“长期待在一个地方也挺无聊的，跟着你去不同的世界走走，感觉新奇又有意思。”
姜林还在犹豫。
宗遇干脆直接说了：“我就是和你说一声而已，就算你不答应，我也会想办法去找你的。你难道想要我再等一个两千年吗？”
姜林有些头疼。
“还好青萝没你这么多事。”他叹了口气。
“我是不能直接带着你离开的。”系统是直接抽取他的神魂离开这个世界，他契约的灵植可以直接待在翡翠空间跟着一起离开。
“我知道。”宗遇点头，“我可以自己去找你，但是需要你帮一点忙。”
“什么忙？”
宗遇说道：“给我你的一点神魂。”
本来还需要精血的，不过这具身体都不是他的，宗遇也就不强求了。
姜林没说什么，抽出了一缕神魂，递给了宗遇。
宗遇看着掌心里悬浮着的幽幽光点，当着姜林的面，同样抽出了自己的一缕神魂。
“你要做什么？”姜林好奇的问道。
宗遇没说话，双手结了一个奇怪的印记，两道神魂在半空中融合到一处，又化而为二，分别没入两人眉心。
姜林神魂一震。
他只觉得冥冥之中，自己仿佛和宗遇有了什么斩不断的联系，甚至，他能隐约感知到对方的想法和心情。
这联系和血契又不一样，没有那种对契约对象完全掌控的感觉。可这羁绊，却又好像不比血契弱。
姜林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妙的感觉生出来。
他问宗遇：“你这是什么手段？”
“我不知道啊。”宗遇理直气壮的摊手，“我现在脑子里已经开始慢慢出现一些传承记忆了。但是零零碎碎的很散，有修炼功法也有一奇奇怪怪的东西。这个契约，就是突然冒出来的。”
姜林眼前一黑：“和神魂相关的东西，不知道你也敢乱用？”
宗遇自信道：“你放心，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我可以感觉到，它不会有坏处的。”
姜林：“……”
刚刚还夸他长大了沉稳了。现在看来只是假象。
他气的狠狠敲了这蠢东西的头。
但是揍人也没什么用，宗遇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要怎么取消。
姜林观察了一段时日，确定这莫名其妙的印记除了增强了自己和宗遇之间的联系之外，再没什么别的特殊之处，才稍微放下了心。
转眼时间又过去了一年。
槐音在黑山度了一场雷劫，真如青阳子所说，她前半生恶事做尽，这场劫雷来的特别凶狠，将她本体劈的只剩下了个黑漆漆的树干。
若非有翡翠空间的灵泉吊着，她真可能就此扛不住了。
天天嘲讽她要遭雷劈的青阳子这时候反倒沉默了，还差人送了蕴养神魂的药材过来。
宁采臣那边也差人送来了蟾宫折桂的喜讯，并在信中提及，家中已经为他挑好了一门亲事，听说是位极温柔知书达理的小姐。
他信中言语间意气飞扬，带着溢出纸张的喜意，显然已经将梦境一事放下。
姜林将这封信给小倩看，小倩笑了：“他能得此美满姻缘，我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第三年年初，宁采臣得了一个漂亮的女儿，满月的时候，小倩还特意前去送了一份贺礼，回来同姜林夸那小姑娘生的粉雕玉琢，十分可爱。
又过了数年，外界再提起黑山的时候，已经绕不开一个昆仑了。
同样的，提起昆仑，总要带上一句黑山。
玄门之中更是出现了一个传说：昆仑厉害啊，竟然以一己之力度化了黑山，让整个黑山妖魔从善，可谓是功德无量。
唯有寥寥几个知道真相的发酸：什么度化，明明是昆仑靠着黑山，一下子发达了。
现在昆仑的道士出门在外，不止能吃上肉，还能住上房了！
说好的一起清贫到底，你们却偷偷抱上了大腿。
黑山之主怎么就没看上我呢？
又数十年。
宁采臣位极人臣，儿孙绕膝。
他辞官回乡荣养的时候，经过黑山，特意又来拜访了姜林。
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清瘦雍容的老翁，而姜林依旧是当年那年轻隽秀的模样。
“先生还是这样年轻。”宁采臣感慨道，“我已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了。”
姜林笑道：“凡人和妖不一样。你作为凡人，这辈子已经是功成名就，走到许多人一辈子也走不到的地步了。”
宁采臣悠悠抿了一口茶：“是啊，我这一辈子，不论家中还是官场上，都称得上顺心如意，再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两人喝了一杯茶，手谈了一局。
宁采臣快要离开的时候，一位白衣佳人抱着几幅画卷翩然而来。
宁采臣望着她，忽然一怔。
小倩没认出他，只觉得这人好像有些面熟，又是个凡人，不由有些疑惑的看着姜林：“阁下是？”
宁采臣凝视她片刻，洒然一笑：“只是一个过路老朽，路经宝地，和主人讨一杯茶喝而已。”
他冲着小倩笑了笑，又和姜林拱了拱手，慢悠悠的离开。
小倩怔怔的望着他的背影，奇怪道：“这人，我总觉得有种熟悉的感觉。”
姜林将手里的棋子放下，温声道：“或许，在从前什么时候，你曾和他见过吧。”
“也许吧。”不过一个照面，小倩也不再纠结，转身抱着画去了画室之中。
*
妖族的时间总是过的很快。
等槐音断断续续的终于将伤势养好了大半，昆仑的赤阳子也坐化了。
青阳子一下子老了很多，看起来像个真的小老头了。
燕赤霞成了昆仑的掌门。
系统也冒出来，提醒姜林可以离开。
姜林在黑山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邀请了昆仑的道长们，还有周边的一些妖族。
他向来低调，极少这样铺张，甚至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黑山之主。
他们第一次见到姜林真正的样子，亦是第一次领会到黑山之主的实力。
不少眼馋黑山的妖族，在这场宴会之后，纷纷打消了心思。
宴会结束之后，姜林单独和燕赤霞聊了许多，
后半夜，他独自一人站在黑山最高的一处崖顶上。
崖顶山风呼啸，衣袍猎猎。
宗遇找到了他。
“你和燕赤霞说了？”
“说了。”姜林颔首，“我同他说，我将闭关数百年，冲击更高的境界。槐音也要去海外寻找疗伤的灵药，黑山，就劳烦他照应了。”
宗遇说道：“燕赤霞是个不错的人，他既答应了，肯定会好好照顾黑山众妖的，你可以安心。”
姜林点头，对宗遇说道：“那么，小宗，我就先和你说一声再见了。”
宗遇哼笑一声，自信满满：“你放心，肯定很快就会再见的。你记得做好一大桌佳肴等着我。”
姜林笑道：“好啊，必然扫榻相迎。”
两人相视一笑。
*
第二日，黑山众妖醒来，都收到了一条传讯：
先生闭关，或需百年，不必惦念。
百年啊……黑山的姑娘们都有些惆怅，她们陪伴先生的时光，也不过区区百年呢。
不过先生闭关，她们也不能松懈了，要好好的干活过日子，让黑山变得更好才行。
等先生闭关出来，不能让他失望呀。
只是，谁也没想到，向来说话算话的先生这次骗了她们。
这些姑娘们，等啊等啊，等到妖身都老啦，还是没能等到她们的先生回来。
*
【黑山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