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倩和燕赤霞一起走出来, 还未说话,就察觉到一道目光死死的钉在自己身上。
她下意识望过去,见是一个文弱的书生, 正恍惚的盯着自己,目光里似痴迷似感慨。
这样的眼神她见太多了, 根本未放在心上。
重新将视线放在昆仑众人身上, 她淡声开口:“黑山之主座下, 小倩, 奉先生之令, 前来迎接各位昆仑贵客。”
昆仑众人实在摸不准这一出是怎么回事, 只能疑惑看着活蹦乱跳的燕赤霞。
青阳子将师侄拉过来, 亲自检查了一番,得出的结果是:燕赤霞非但没有事,且灵力充沛, 隐隐比之前更有精益。
甚至还胖了一点!
“你真的没事?”青阳子追问了一句。
燕赤霞莫名:“我能有什么事?黑山安全的很, 而且日子很舒服啊。”
他挠了挠头:“我不是给师门寄了一封信吗?师叔你们没收到吗?”
青阳子:“……”
本来我们都不担心的, 就是看了你的信才担忧的啊!
他压低了声音:“你的意思是说,你信中说的话,全都是真的?”
燕赤霞奇怪道:“自然是真的。”
他望着青阳子,又望着潇湘子,再看看两人身后的众位师弟师妹,忽然明白了什么。
怕小倩听到误会, 他将声音压的更低了些:“青阳师叔,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青阳子没好气的在他头上敲了一把, 怒道:“你写那样一封信,我们不误会才怪好吗?”
燕赤霞委屈:“我哪知道实话居然都没人信啊?”
小倩站在一边,见到燕赤霞和他的师门长辈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什么, 也不觉得不耐烦,反而有些羡慕。
她早就没家人了。
不过好在现在在黑山,有先生,也有各位姐妹在,日子倒也十分舒心惬意。
宁采臣从先前起就一直在愣神。
他见到小倩了!
不是梦中那个眉眼拢着轻愁,郁郁寡欢的小倩。
眼前的她气质恬静淡然,目光平和自信,显然过的极好。
就是,她望着自己的眼神,太过陌生。
宁采臣一方面替她高兴,另一方面又很失落。
“你这书生。”悦耳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猛然将宁采臣从思绪中惊醒。
他慌忙抬头,小倩居然不知何时到了自己身边,正探寻的看着自己。
“小、小倩姑娘。”他磕磕巴巴的打招呼,“在下宁采臣。”
小倩淡淡道:“宁采臣,从方才起,你就一直在打量我,又是唏嘘又是感慨的,你认识我?”
宁采臣点点头,又摇头,老老实实道 :“认识,又不认识。”
小倩莫名其妙的看了这人一眼:“什么意思?”
宁采臣踌躇了一番,刚想说话,冷不防远处的燕赤霞冲这边招了招手:“小倩姑娘,我师叔他们想要拜访一下姜先生!”
小倩顿时将宁采臣抛在了脑后:“先生也想见见昆仑的众位道长呢,请各位随我来。”
说罢,她翩然远去,只余一缕幽香在鼻尖。
宁采臣苦笑了一声,跟了上去。
一进黑山,青阳子等人就被这个大型农场给镇住了。
纵然提前看了书信,方才又得了燕赤霞的肯定。可听的再多远不如亲眼所见。
潇湘子诧异半晌,才吐出一句话:“这位黑山老……姜先生,可真是位奇人。”
燕赤霞猛点头:“可不是嘛,先生太厉害了!我从来不知道,妖怪也能这样过日子的。”
他一张嘴,叭叭叭又是一长串的夸赞。
青阳子听的十分复杂,师侄你这满脸的与有荣焉是怎么回事?
人家黑山之主厉害,黑山的妖怪不凡,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
因为这次来的好歹是玄门大宗长老,姜林总算正经了一点,在会客的大堂里见了青阳子他们。
青阳子见到姜林就是一惊,继而叹息道:“见到先生方知,外界和玄门对先生多有误解。待从黑山离开,我会替先生澄清那些污名。”
面前这位黑山之主,看周身的气息就知道,绝对是走正道修炼的妖,也不知道关于黑山的那些传闻,究竟是怎么出来的。
姜林无所谓这些:“名声不过身外之物,有什么好在意的。”
他务实,吃好喝好过好日子,比其他什么都重要多了。
青阳子却误会了他的意思,拱手叹服:“先生心境,我自愧不如。”
姜林不置可否,说道:“各位道长舟车劳顿,小倩你领道长们去客房休息吧。”
青阳子等人近日忧心燕赤霞,也确实是风尘仆仆没有休息好,闻言告辞离开。
走到大堂门口的时候,青阳子只觉身边一股旋风刮过。
他顿住了脚,回头,哪里是什么旋风,原来是个穿着黑袍的妖族少年。
这少年生的眉目俊美,一身气势却极深沉逼人,给人的压力,丝毫不比那位姜先生差。
见他回头,那少年也朝这边望了一眼。
仿佛被什么远古凶兽盯住,青阳子浑身寒毛倒竖,背后的本命灵剑差点自动出鞘。
然而下一刻,那少年就回过了头,冲着黑山之主邀功一般道:
“东边那几块地我已经全部翻好了!”
而后便听那位温和的黑山之主赞许道:“做的不错,中午想吃什么?”
宗遇面色一滞,嘀咕道:“我也不是为了吃。”
姜林:“什么?”
宗遇哼哼道:“你随便弄点什么就行了。”
这可怕的少年围在那位黑山之主身边,一下子便画风突变,像个正常的少年人模样了。
青阳子默默的收回眼神,捂住了自己的小心脏:翻地。
这明明有足够实力雄踞一方的大妖少年,居然就龟缩在黑山翻地?
黑山果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再后来,在黑山住了一段时日之后,青阳子就明白自己先前想错了:神奇的并不是黑山,而是黑山之主。
黑山如今的一切模样,都是他一手打造出来的。
不过那已经是许久以后的事情了。
这个时候,昆仑的人才刚刚在黑山住下,还不知道,自己未来会和这个地方,结下不可分割的缘分。
*
青阳子在黑山休息了一日,便将燕赤霞喊过来,细细的询问了许多事情。
听闻这里的妖怪各个都有地,闲暇时间要种地,很多在山下还有自己的事业,十分富有之后,青阳子叹息了一声:
“万万没想到,这年头,连妖怪都比我有钱。”
他问燕赤霞准备什么时候回宗门。
燕赤霞不解道:“为什么要回去?这里灵气不比宗门差,修炼起来速度很。而且种地挺有趣的,姐姐们又好看又可爱,做的饭菜也好吃,先生更是十分博学,我超喜欢这里的。”
青阳子:?
燕赤霞说道:“我反正是出门游历长见识的。现在待在黑山,见识增长了许多,对妖鬼也有了更深的理解,许多修炼上的问题还能请教先生。”
他甚至蠢蠢欲动的建议:“师叔,现在师门也没什么事情,你不如让师弟师妹们也在黑山住一段时间,长长见识。我敢保证,全天下,都再没有第二个黑山这样的地方了。”
青阳子一听,觉得好像也有那么点道理。
不过只留下年轻弟子在这个妖怪的老巢,他总归还是有点不放心,最后干脆拍板:“既然如此,老夫也在此逗留一段时日吧。”
燕赤霞一听觉得很可以,不过他想起一件事,说道:“但是先生说了,客人来,黑山可以提供吃住。但若是想长期住在黑山,黑山地方是足够的,可吃住,就要自己想办法解决。”
他说到此处颇为自豪:“师叔看到我那间小木屋了没?就是我亲手搭建的。”
这种小事对于昆仑门下来讲,都不算事。
为什么这样说呢?
还不是因为修道的人没有商业头脑。
简而言之就是:穷。
穷惯了。
昆仑这么大一个门派,门下弟子走在外头那都是风风光光的万人敬仰。
可谁又知道,有些道长看着仙气飘飘,实际上出门在外连客栈都住不起呢?
昆仑人的心酸,只有昆仑人自己知道。
黑山的姑娘们听燕赤霞说他们师门的人要在黑山待一段时间之后,都很开心,并表示了欢迎:这群道长,一看就是身强体壮有力气的,又有人帮忙干活啦!
这群人里头,宁采臣成为了唯一被嫌弃的人。
没办法,他虽然是个男人,可到底只是个凡夫俗子,还是个家境不错的书生。
书生嘛,四体不勤,力气还不如阿毓大。
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满腹的才气。
若是在以前,姑娘们倒是还喜欢这样的有才华又俊秀的书生。
可是现在?
姑娘们:连种地都帮不上我的忙,要你有何用?
当然这也只是调侃,宁采臣读了那么多年的书,画技也不俗,小倩便让他去自己的书画铺子里帮忙。
青阳子这个暴躁小老头看似粗狂,却心细的很,一直怀疑宁采臣,留了个心眼。
他询问了燕赤霞,听师侄说并不认识这个书生之后,将之前宁采臣说的话全部告知了姜林。
听到青阳子复述完宁采臣说的话,姜林愣了一下。
青阳子怀疑宁采臣是别有居心,认为他说的话都是凭空捏造,可姜林却对他说的内容十分熟悉。
这不就是,原本两人会经历的剧情吗?
这个宁采臣?
是重生了?
还是被穿越了?
他同青阳子道了谢,让人将宁采臣带了过来。
宁采臣有些紧张。
面前的人是黑山之主。
虽然梦里的黑山老妖总是把自己浑身笼罩在黑屋里,看起来阴森又可怖,而面前的人确实温和又隽秀。
可再怎么温和,人家也是一方妖王。
“宁采臣。”姜林探究的看着他,“你在遇到昆仑道长们的时候,说过一些话?”
宁采臣心中有股果然如此的想法: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他就知道,别人必然会生疑。
他点点头:“是。”
姜林神色不辨喜怒:“你一个凡人书生,怎么会这样清楚黑山和兰若寺?又为什么编造出那样的故事出来?”
宁采臣苦笑了一声,心中有种预感,眼前这位黑山之主不好欺骗。
他老老实实的答道:“我前些时候,做了一个梦。”
“梦?”
“是的。”宁采臣将梦里的情景一一同姜林说了出来。
他说话的时候,姜林一直用神魂观察着他,确定他没有说谎。
所以,不是什么穿越重生,宁采臣他居然梦到了原剧情要发生的事?
宁采臣叹了口气,说道:“这场梦细节太仔细,太真实了。我能亲身体验到梦中自己和小倩之间的深刻情谊。”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胸口,神色犹有余悸:“她离开的时候,这里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仿佛犹在。”
姜林问他:“你为什么要骗青阳子,不将事实说出来?”
宁采臣有些羞愧:“我当时并不知道黑山是这个样子的,还打着拯救小倩脱离火海的念头,害怕道长们不带我,才故意那样说的。而且,因为一场梦这样跋山涉水,别人也只会当个笑话。”
姜林听罢,问道:“所以你现在打算如何?”
宁采臣沉默了一下,才涩然摇头:“我不知道。”
他第一次直视着面前的黑山之主,目光之中尽是迷茫:“小倩根本不认识我,也不知道那场梦,她现在在黑山过的很好。我这几日一直在想,这场梦大概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若说出来,反而是打扰了她的清静。”
可若要他干脆放弃,梦中的那些情谊,未曾尝过男女之情的宁采臣,又实在是没法轻易放下。
所以他一直在犹豫纠结。
姜林转头,看向他身后:“小倩,你觉得如何?”
宁采臣一惊,连忙转身,就见到门外袅袅婷婷的走进来一个身影。
不是聂小倩又是谁?
姜林干脆利落的说道:“你也太小看我们黑山的姑娘了。凡人寿数短暂,可没这么多时间浪费。你与其一个人苦苦纠结,不如摊开说明白了,问问另一个人的想法呢?”
他对宁采臣道了一声抱歉:“事急从权,我让小倩偷听,没有提前告知与你,是我的不是。”
宁采臣哪里还在意这个,他只是紧张的看着小倩。
小倩冲着姜林福了福身:“先生,能否让我单独同宁采臣说几句话?”
姜林点头,挥手赶人:“那是自然,你们自己的事,难道还指望我来处理吗?”
这不见外的态度触动了小倩,她嘴角飞快的扬起了一抹笑意,看著书生:“你跟我来吧。”
宁采臣机械的跟着小倩往外走。
这坦白来的猝不及防,他脑子还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两人到了一个僻静的去处,小倩站住,回身看他。
“听你说那个梦的时候,我心里很难受。”小倩说道,她皱着眉头,“或许这场梦,真的不单单只是一场梦吧。”
她回想起先前在兰若寺的日子:“若是那一日,姥姥没有被仇家追杀选择依附先生,说不定,我的命运真的要像你梦中所预示的那样。”
她说到此处又想起什么,连忙摇头:“当然后来的不算!先生怎么可能是个阴森恐怖好色的妖魔?先生他根本……”
对女色不感兴趣。
黑山的姑娘们,哪个没有对先生怀抱着倾慕和崇敬的好感呢?
可惜,先生待她们亲近温柔,却从来不掺杂任何男女情欲。
摇摇头,小倩将这些无关的事情从脑海甩出去。
她看着宁采臣,郑重行了一礼:“不论那场梦究竟是怎么回事,公子能因为一场梦,便孤身到兰若寺这等凶煞之地来救人,小倩感激不尽。”
她话说的这样客气,宁采臣心却一凉。
他大概能明白小倩的意思了。
果然。
下一刻,小倩就开口了:“只是宁公子,梦境终究是梦境,和现实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生前为人时候的记忆早已经忘却,死后为鬼的前半生过的浑浑噩噩,到了黑山遇见先生以后,才真正活的明白清醒。
她明白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生活。
她说道:“人鬼殊途,宁公子,你为凡人寿数不过百载,我却还有漫长的一生。”
她若是真爱宁采臣,或许可以选择还阳或者投胎转世,想尽办法陪伴他一辈子。
可宁采臣在她心里,显然还没重要到令她愿意放弃眼前这舒适惬意的鬼生。
后面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宁采臣却听懂了。
他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道:“如此也好。”
他冲着小倩做了个长揖:“那么采臣在此,祝愿小倩姑娘此后余生,安乐美满,无忧无怖。”
小倩冲他微微一笑:“愿君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