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林晓整夜未眠,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冥思苦想一直到第二天清晨。

早上听见手机闹钟响起,他条件反射般从床上起身,一阵晕眩之后, 太阳穴也跟着突突地蹦着疼。

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早上六点半,林晓再次拨出电话, 第一个打给方驰, 依旧没人接, 再打给小游,同样的结果, 最后,干脆连张远那边都无人接听了。

心中的担忧与不安经过一整夜地发酵, 此时终于破膛而出。林晓茫然坐在床边,惶然无措之际,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起身急急扑向书桌,一阵慌乱地摸索之后, 找到了昨晚被放在书桌上的耳机。

带好耳机, 林晓深吸一口气, 指尖颤抖着在手机屏幕上戳了几下, 进入搜索页面后, 根据语音提示,轻轻说出了“方驰”两个字。

开口时声音抖得, 就像是一张漏风的网。

而下一秒,划动手机屏幕的手倏然顿住,林晓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雪白。

倾刻间,他飞快起身,趟着步子向门外跑去!

真的是跑。

活了快二十年, 连他自己都没想过,他一个瞎子这辈子居然还能、还敢做出“跑”这种动作来。

然而,脚步杂乱无章,几步之后便被堂屋的门槛绊倒,林晓一个趔趄,直直摔在屋外的石台上。

声响之大,晨起浇花的师父师娘听见动静,猛地被吓了一跳。

林有余将手中的收音机放下,冲着堂屋门口的方向喊道:“晓儿,怎么了这是!”

师娘啧直接一把扔了手里的水壶,拖着一条腿,几步迈上台阶,急慌慌地走到林晓身边将他扶起来。

林晓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挣开师娘的手,一抬眼,竟是满脸的湿泪。

……

方驰是在不到六点的时候睁开眼睛的,入眼就是雪白的墙面,天蓝色的窗帘,鼻端还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头又晕又痛,目光所及处的事物都出现了重影,方驰忍着胃里一股一股往上翻涌的恶心劲儿,闭了下眼睛又睁开,视线清晰了一些,但是重影依旧存在。

嗓子干涸嘶哑,他轻轻咳了一声,躺在旁边陪护床上的张远和对面沙发上的一名公司工作人员立刻被惊醒,抬眼看了过来。

张远看见他睁眼先是一愣,而后鞋都来不及穿直接从陪护床上翻身下地,几步跑到方驰床边:“醒、醒了啊?!”

方驰忍着头晕目眩和胃里的翻江倒海,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嗯。”

“没事没事……”张远忙不迭地安慰他,“醒了就好了啊,你现在什么事都不用琢磨,好好养着,医生说你撞到头了,脑震荡,要尽量减少活动,卧床静养,过两天难受劲儿就过去了……”

方驰思维不太清晰,微微动了动嘴皮,像是要说点什么。

张远心领神会,对他摆摆手,急道:“别说话,你什么都不用说,交警昨晚已经做了事故现场的勘查,路口的摄像头也有当时的影像记录,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都明明白白的,跟你们车的那几个傻逼做笔录的时候也都交代了……艹,就是几个职业狗仔,还是新入行菜的一逼的那种,什么都不懂,就想挖个大料出道,在活动现场门口蹲到杨牧上了你的车,就他妈一根筋一直跟着……现在公司已经发了公告,杨牧那边知道消息后,他工作室也以杨牧的私人名义发了一条声明支援,网上舆论局势一面倒,那几个狗仔所在的公司主页和官微已经被沦了……哎,总之就是不需要你操心——不是,你老抖嘴皮干嘛啊,想说什么?”

方驰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轻声问了一句,气息游离地样子:“……你、你相信我能在脑震荡恢复期间,一口水都不喝吗?”

张远被问蒙了,但是直觉还是让他脱口而出:“那怎么可能?我不信!”

方驰扯了下嘴角:“……不信还不给口水喝?”

张远:“……”

想说脏话。

这都他妈什么时候,脑震荡也不耽误你浪是吧?!

张远倒了杯水过来,被子里放了一根吸管,本想让方驰就这么喝,但是方队长摆摆手,自己忍着头晕挣扎着从床上起来,靠在了床头上,这才喝了多半杯的温水。

温水入喉,反胃的难受劲有了一点缓解,方驰的目光从床头旁边和病床对面茶几上摆放的一捧捧鲜花上掠过,想到什么后,忽然问:“我手机呢?”

张远从一旁的柜子里将他的手机找出来,递给他:“这呢……刚醒就要手机,你怎么那么忙?这刚六点多,你再睡会儿,等——”

方驰没工夫听他絮叨,直接问:“机票改签了吗?”

张远顿时一噎。

方驰按了一下手机屏幕,发现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随手将手机撇在一边,抬眼看向张远:“问你呢远哥,不是今天上午的机票,现在肯定来不及了,改签了吗?对了我手机没电了,你电话借我用下。”

张远把自己的电弧从口袋拿出来给他,叹然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关心什么机票改签的事啊,你现在这个说句话都能恶心半天的状态……演唱会肯定是……公司那边正准备官宣文案呢,下场纽约站的演唱会……准备延期。”

“不行。”方驰接过手机,划亮屏幕,“我这不算事,下场巡演照常举行,哎,解锁密码——”

“不是……照常举行?!就您老现在这个德行的,还妄想上台打鼓呢?!而且时间真的不够了,咱们——”

方驰皱眉打断他:“说了我没事,脑震荡不是什么大问题,我躺两天就好了,要是机票没改签也别麻烦了,你让他们四个先飞,到了之后先熟悉舞台,该彩练彩练,我过两天自己飞过去。”

张远:“那你不踩场了吗,直接上台啊?!”

方驰勾了嘴角笑了笑:“我之前每一场正式上台都是踩场,而每一次踩场,都是正式上台。”

用最淡然的情绪来应对最紧张的时刻,在最放松的时刻却又有最专注的心态。

所以对于方驰而言,舞台就是舞台,没有什么正式与非正式演出的区别,踩场排练与否,并不重要。

张远愣怔无声——这强大到变态的心理素质。

“而且,最后一场了,收官战,没有因为我一个人耽误这么大事的道理——哎你愣什么神啊,手机解锁啊!”

“哎,你呀……”张远喟叹一声,将手机解锁后重新递给他:“那行,我来和公司沟通吧……哎你给谁打电话?”

方驰的神色沉缓了几分:“林晓。”

“那你可千万别说漏嘴啊!”张远立刻嘱咐道:“昨天他直接把电话打到我这来了,我说你手机在我这,忙着呢不方便接电话,你……谨慎一点啊!”

“嗯,知道。”

拨出那串早已经熟背于心的十一位号码,刚才还淡然能浪的方队长忽然就有点紧张了。

啧,要对男朋友撒谎了啊,是不是……有点渣?

……

“驰哥出车祸了……昨天晚上的事,我得去医院,现在就去……师娘你别拉着我,我得过去……”

城市另一边,清晨宁静的小院中,林晓满脸热泪,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慌乱之下表达毫无逻辑,说到最后就一直反复在强调:方驰出事了,他要立刻赶过去!

原来是出了车祸,连夜被送到了医院!

怪不得他的电话打不通,怪不得一晚上音讯全无,原来……原来他出事了!

娱乐新闻上写得清清楚楚,林晓听见了而且绝不会听错!但是由于看不见,所以他现在不能通过网上的照片图片什么的来判断方驰昨晚撞得有多严重,现在又是什么样的一个状态。

所有的念头都不见了,他现在就想立刻赶到他身边去,哪怕看不见,但只要听他说一个音,对于他而言,也是一滴续命水了。

听林晓这样说,师父师娘也是错愕万分,师娘拉着他的手,好半才喃喃道:“真的?会不会是新闻上……那些记者乱写的?”

“不会不会不会……”林晓辩驳道:“这么大的事儿,没人敢乱写……妈,我现在真的要过去,我一分钟都等不了了!”

林有余拄着手杖慢慢走上石台,从没听见过林晓哭成这样的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是该先问问方驰的情况,还是先心疼儿子。

“晓儿啊……这事就是真的,你现在过去也没什么用,看不见走不远的,能帮什么忙?还是在家等着吧,要是方队长那边方便了,自然会联系你的,毕竟他们那个啥……哦,演唱会是吧,还没结束,你俩还有合同呢……”

林晓心里像是憋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五脏六五都被烧成了齑粉,偏偏还什么都不能说,情急之下他只能摇头,一遍遍说:“不行爸,我真的没法等,我得现在就过去,什么都干不了也没事,我得听他跟我说句话……”

林有余微微皱起了眉头。

虽然之前就知道儿子和方驰关系好,但是方驰出了事,居然能让林晓急到这个程度,这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头,确实是林有余万万没有想到的。

正当时,林晓一直握在手里,连摔跤都没扔出去的手机突然响了——来电语音提示是张远的电话。

林晓猛地打了个冷颤。

他抖着手划开屏幕,情急之下指尖哆嗦得不稳,直接按到了免提键上。

不等那边张远说话,林晓先心急火燎地问道:“远哥?!驰哥现在怎么样?他在哪儿,你告诉我,我马上过去,我——”

电话那端静了一瞬,忽然有沉缓温柔的男声传来:“小林师傅,是我。”

林晓举着手机一愣,下一秒眼泪就再次狂涌而出。

林晓静了一瞬,忽然哭吼道:“你他妈怎么了啊!吓死我了!”

电话那边的方驰被他吼得也是心神一颤,反应过来后,立刻放缓了声音说:“别急别急……啧,我没事啊,就是昨晚手里有点工作耽误了,你别——”

林晓哭吼着打断他:“还骗我!都上新闻了!你出车祸了!!”

电话那端的方驰不说话了。

林晓用擦破皮的手背胡乱揩了一把脸上的泪:“我这就过去,你告诉我医院和病房号。”

方驰深深叹息,想到了一万种说词,就是没想林晓会这么聪明,直接从新闻上搜索他的消息,眼下瞒是瞒不住了,只能先安抚:“不用,我真的没事,过两天去就去接你好不好?你别担心,乖乖在家等着。”

“不好!“林晓对着手机失控喊道:“你都住院了还说没事?!我怎么能待得住!”

“林晓。”被他一吼,方驰头更晕了,但是相比较之下他更担心林晓的情绪状态,生生忍着阵阵袭来的晕眩感,哄道:“傻蛋,现在医院里外都是记者,你这时候来,不是往他们枪.口上撞吗?听话啊,我——”

“我不管!”方驰现在情况不明,但是说话声音都有气无力的,哪里还有半点之前意气风发的样子?林晓是真的慌了也急了,眼下也终于豁出去了,对着手机喊道——

“我男朋友都他妈出车祸住院了,我管什么记者呢?!我就想管你!”

这一句话划过众人耳膜,石破天惊般,一直在旁边皱眉听着他们通话的林有余脸色剧变,破喉吼道:“林晓!!”

病房中,方驰骤然收声,双肩猛地一颤。

手机那边听不到林晓的声音,只有林有余中气十足地吼声——

“你刚才说他是你什么人?!你再给我说一遍!!”

方驰呼吸在一瞬间消失不见,愣了一秒后,一手举着电话,一手飞快掀开身上的被子,立刻转身下床。

周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了,安静片刻后,方驰穿鞋的动作猛然顿住。

电话那边,他听见林晓带着柔软的哭腔,悲切却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他是我男朋友。”

通话突然被切断,方驰定在床边愣了片刻,脸上一片难以置信的空荡和茫然。

“操!”几秒之后,方驰突然爆喝一声,起身就往病房外面冲!

“你他妈干什么去!回来!”张远见状“蹭”地一下蹿了出去,在病房门口一把扯住眼看就要冲出门的方队长。

“去林晓家,远哥放手!”

“我放你大爷!”张远也怒了,“你现在什么情况自己不知道吗?!你这个样子别说去找人,就是医院的大门都出不了,还得用担架给你抬回来!”

“你放手!我没事自己知道,死不了!”

“那可难说!”张远一把揪住方驰的衣襟,力道实足不容他挣脱地把人往床上拖,“而且现在医院里外都是记者,你怎么出门!”

方驰恶心地都快吐出来了,生生憋着一口气,吼道:“走不了门我他妈跳窗户!远哥你放开!我真得去一趟,林晓……林晓他……”

晕眩恶心像海浪一样一阵阵席卷,方驰额上一层冷汗,嘴唇苍白的像是没有一点血色,他喘着粗气,尽力平静:“我必须得去,谁说什么都没用,被拍了解释不清,大不了我——”

张远:“你怎么样?!”

方驰沉下一口气,凝定道:“我出柜退圈。”

“艹!”张远一愣,额角的青筋暴起:“你他妈有病吧?!脑子撞傻了吧你!知道你自己说什么呢吗?就为了一个小瞎子,你他妈——”

“脑子没病谁在医院待着?”方驰片刻的失控之后,现在已经慢慢冷静下来,他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自己越是不能乱,“对,就为了一个小瞎子,我他妈就是爱那个小瞎子了!所以哥,你放手,我想走你拦不住。”

两人对峙,寸步不让。

缄默良久后,张远率先放开了钳制,而后红着眼睛抓起床头柜上的帽子和口罩,一把扔给方驰:“戴上,走消防通道,我开车送你。”

方驰心中狠狠一荡。

方驰住的是医院VIP病区,记者和狗仔上不来,只能守在病房楼大门口蹲着,两个人没坐电梯,直接顺着消防通道下楼,而后从病房楼侧门出去,抄小路绕过楼后的那个小花园,才到达张远停车的地方。

上了车,张远启动引擎,忍不住叹气道:“我是真的没想到啊……知道你喜欢他,就是没成想都喜欢魔怔了,退圈这种话能瞎几把说吗?你这是要吓死我?”

方驰靠在椅背上,整个人难受到了极点,随手从车座中间的置物盒里抽出几张纸巾,擦了擦额上的虚汗,嘴角扯出一个有气无力的笑容来:“受惊了啊,我下次注意。”

“滚蛋吧你!”张远笑骂一声,将车子开出停车区,“下不为例啊恋爱脑!”

方驰被这声“恋爱脑”逗得笑出声来,车子平稳前行,他闭上眼睛缓神。

进入老城区这一带,路况逐渐变得颠簸,虽然张远已经在尽力控制车速和油门刹车转换的力度,但是开过一段碎石铺就的小路后,方驰的脸还是又白了一个色号。

终于熬到林晓家院门外的那条胡同,张远刚把车停稳,方驰就一个大力推开车门,踉跄着几步到墙边,撑着墙壁吐了个昏天暗地。

从昨晚电影发布会登台演唱,一直到现在,方队长粒米未进,干呕了半天也就把刚才在医院喝得那半杯水吐了出来。

张远深深叹了口气,从车里抽了瓶纯净水,下车走到他身后,拍了拍方驰的背,把水瓶递过去:“难受吧?该!”

方驰接过水瓶漱了口,又喝了两口水压住恶心,轻笑了一声:“可不就是活该,所以甭心疼我啊。”

张远:“……”

方驰喘了口气,视线落在林晓家的院门上始终没收回来,慢声道:“远哥……你在车里等我吧,我自己进去看看。”

“得了吧你!”张远没好气地回道:“就你现在这个一步三晃的虚弱样,再让你未来岳丈一棍子给闷出来,我还是跟你进去吧,要是真有事,起码能帮你护着点啊。”

“别。”方驰笑了一声,说,“越是这种时候,越给我留点面子吧,被林师傅盲杖殴打之类的画面……你一个外人还是别看了。”

方驰嘴上没个正形,实际上是为林晓多想了一步,他挨打挨骂什么都无所谓,关键是林晓此时的处境。

就算现在没进门,也能想到院中屋子里,老林师傅震怒之下是什么情况,从来没有受过父母责骂的林晓,一定不会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眼下的委屈和无措。

“艹,敢情我还是外人呗?”张远不耐烦地冲他挥挥手,“快滚快滚,你方队长垂死病中惊坐起,忍着恶心来救妻,我还不愿意上赶着凑你这热闹了呢!”

张远坐回车里,方驰将手中的水全部喝掉,然后拖着步子走进院门。

整个小院还是原来的样子,安静遂远,方驰无心多留,直径走向堂屋的外门。

堂屋里安静如斯,仿若无人之境,方驰走到东屋门口,还没来得及开口,突然隔着一道门帘,听见屋内一声脆响!

是瓷杯摔在地上的声音。

方驰眉心一跳,礼貌规矩此时全然顾不上了,直接一把掀开门帘,跨进屋内。

一进门就愣在了原地。

林有余坐在床边的小沙发里,林晓师娘真弯着腰,一边抚着老伴后背给他顺气,一边偷偷扯袖子抹眼泪。

而林晓,站在他们面前,微垂着头,身上穿的T恤衫半边湿透,脚边尽是被打碎的茶盏飞溅出来的碎瓷屑。

听见脚步声的那一刹那,林晓猛地回头,静了两秒后,忽然开口:“驰哥?”

他声音绵软而委屈,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方驰眼眶瞬间就红了。

方驰嗓子梗得疼,深深缓了口气,才轻声回答。

“是我,驰哥来了,别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