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大半夜出门, 林晓必然要到后院知会师父师娘一声,这个时间师娘已经睡了,林晓站在房间门口, 隔着落下的门帘, 听见屋里师父那个整日拿在手里老古董收音机还放着评书, 知道林有余还醒着,便轻声喊了一句“爸”。
屋里评书的声音愈发小了一些,林有余问:“晓儿?这么晚了有事?”
林晓怕吵了师娘休息, 三言两语简单说明了来意。
林有余“哦”了一声,知道是方驰来接人,遂放下心来,问他:“方队长人呢?”
“店里等着呢。”
“下次让人进屋来。”师父笑呵呵地嘱咐着, “也不是什么外人,没有人家都上门了也不请进来坐坐的道理。”
林晓手指卷着窗帘的流苏边玩, 难得小声反驳嘀咕了一句:“怎么他就不是外人了,这家里除了咱们三,都是外人……而且,也没有大半夜上人家里做客的道理,想进门坐坐,不会白天来吗,非要等黑灯瞎火的时候, 再说我师娘这都睡了……”
“呦呵?”林有余听见儿子这不情不愿的语调,笑着说:“儿子你这是什么语气, 听着不像是对老板该有的态度啊, 反倒有点像、像……”
老头盘腿坐在床上,听着旁边熟睡的老伴儿正打着惬意的小呼噜,忽然福至心灵, “倒像是每次我多喝两盅酒,你师娘必会在旁边唠叨时似的……这语气,简直一模一样啊!”
林晓绕着垂坠流苏红线的手指猛地一勒,虽然知道师父是有口无心,随意的一句玩笑而已,但在这一瞬间林晓还是像被人戳破了某种一直隐藏压抑在心底的惊天秘密一般,一颗心倏然狂跳起来,他声音蓦地发抖,不知是羞是急,亦或是惊是恐,“您别瞎说,我、我走了!”
说完不等房间里的林有余应声,立刻转身快步离开了门口。
步履杂乱,出堂屋门的时候,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方驰坐在按摩店大厅里,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不多时听见后门的声响,抬眸一看,就见林晓红着一张脸杀气腾腾地走进店中。
“怎么了?”方驰将手机锁屏,沉声问来人:“脸色不对,挨骂了?”
“没有。”林晓在沙发边停下步子,心里发虚,出口自然外强中干,“别啰啰嗦嗦地浪费时间,这都几点了,还走不走了,到家还睡不睡了!睡得这么晚,明天还起不起了!”
明明没上赶着往枪.口上撞,却依旧被小林师傅强大火力突突了个遍的方队长:“……”
难道我之前不一直是这个时间段上门吗?
就很冤。
两人关灯出门,站在按摩店门口,身后的卷帘门缓缓落下,方驰抬头看了看深夜的天空,新月皎白,星影明烁,而他风尘一路,来接他的小师傅回家。
心中是说不出的完满充盈。
“走了。”卷帘门落到底部,方驰将手伸到林晓手腕,想要扶着他下台阶,但手指堪堪触到他腕间皮肤,林晓被如同被一道流光击中般,猛地甩了一下手,失色道:“不用!”
“……”方驰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来,斜睨着目光打量他两秒,忽而松弛地笑了一声,“行,那你小心脚下。”
说完自己率先迈下台阶。
林晓暗自咬牙,懊恼于自己的失态,可更让他惊慌的是,心底那股莫名激流的暗涌,似乎已经快有要压制不住的趋势。
身陷囹圄,天人交战,从坐上方驰那辆小Polo开始,林晓便沉默不言。
身边开车的方驰像是对他的纠结迷乱了若指掌,这一路,非常配合地闭上嘴,不骚不浪不撩拨,尽职尽责地给小林师傅当司机。
到了家果然已经快十二点,方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看林晓换上,而后才问:“还睡你原来住的那个房间,可以吗?”
林晓靠在鞋柜边上,轻轻点了下头。
方驰换完鞋,将外套脱下来随手扔在沙发背上,“这么晚了,去洗澡休息吧。”
林晓站住脚步,一脸疑惑:“不做理疗了吗?”
方驰回头,脸上的表情比他还要疑惑:“嗯?不是你说的今晚太晚不做了?”
“我……”林晓大脑空白一瞬,回想起来,这话确实是自己说过的,就在不久前而已。
“小林师傅……今晚你这状态有点不对啊……”方驰口吻悠悠,忽然伸出两根手指,直接捏住了林晓双颊两侧,“赶紧交代,到底干什么对不起我的亏心事了,怎么忽然六神无主口不择言的,嗯?”
两颊突然被捏住,触感温热力道不轻,林晓被迫将嘴撅成了一个“O”形,情急之下立刻抬手去扒方驰的手腕,口齿不清地嘟囔着:“捏人不捏脸……放、放开……”
说完还情不自禁地“吸溜”了一下嘴边的口水。
“噗……”方队长好看的桃花眼底闪过一抹狡黠的笑意,映着头顶温润柔和的灯光,宛如一泓波光轻荡的深潭,“你叫吧,再叫大点声,不过这房子隔音效果一流,恐怕你叫破喉咙都不会有人来救你,赶紧交代,免受皮肉之苦。”
林晓被他捏得呼吸不畅,仰着头嘟着嘴,眼底水光粼粼,愣怔了不过一秒,忽然扬声呼喊——
“破喉咙、破喉咙!”
方驰:“……”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有人吃可爱多就能长这么大啊!
林晓:“唔唔唔……放、放手!”
方驰:“呵呵呵……就不!”
林晓:“我疼了!”
方驰:“……”
那好吧。
脸颊上的钳制倏然消失,林晓重重喘了一口气,而还没等他脾气发作,带着热意和一层薄茧的手心又重新覆在他的脸蛋上,这次换上了极为轻缓的力道,慢慢揉按着他被捏出一点手指痕迹的地方。
林晓一时默然不能言。
方驰揉按的力度太轻了,轻到那层薄茧的存在感都无法被忽视,覆在柔嫩的脸颊上,有点硬,也有点痒,慢慢的摩挲轻抚,带着诱哄的意味。
林晓呆呆地站定在原地,眼神茫然而无措,不知道应该看向哪里——虽然哪里都看不见,但是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姿态,却让他下意识地不敢再仰头,去直面方驰的脸。
房间里一时静谧无声,落针可闻,没有人讲话,周遭安静得像是能听见彼此咫尺间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方驰停留在林晓脸上的手忽然一顿,而后手心微微用力,轻轻向上一捧,无声逼迫林晓扬起脸来。
林晓沉寂茫乱的一颗心终于在此时复活,杂乱急促的心跳几乎穿胸而出,他能感到面前的方驰在一点点地俯身靠近,温热的呼吸开始变得灼热,零星洒落在他的眼皮上、鼻梁上,以及……唇畔。
脊背上浸出一层薄汗,房间中明明开了中央空调,体感温度适宜,但林晓就是觉得热,像是忽然被架在了一座火山口的顶端,脚下就是汨汨涌动的滚烫熔浆,周身的空气也无端变得稀薄粘稠起来,而引.爆这座火山即时喷发的那颗火星,就闪动跳跃在他心底,一下一下,不能忽视,蠢蠢欲动。
他就算再清澈无辜,也能明白按现在这个情形发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可能是一个吻。
更甚者,是他不敢遐想的其他浓烈情绪。
林晓思维彻底停滞,神智不在了,思考不会了,此时就像一条干涸缺水的游鱼,明明已经无法呼吸,却仍妄想能有一丝喘息的余地。
对面人的吐息越来越近,就当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指甲深陷在掌心中,束手无策地不知道是应该闭上眼睛还是狠狠将身前的人推开时,方驰沉缓好听的声音却骤然在面前响起来,带着一点疑惑,一点愉悦——
“哎?小林师傅,你脸怎么这么红?”
林晓:“……”
林氏蒙圈,格外突然。
林晓呆滞许久,好半天才眨了一下眼睛,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动动嘴皮,缓缓吐出个低哑的字来:“你……”
方驰依旧捧着他的脸,离得这么近,能将所有暗藏深埋在他眼底的不安与震惊看个真切,而此时,那些本应强烈悸动的情绪,也随着小林师傅湿润的眼波变得绵软潮湿。
方驰问:“我怎么了?”
林晓的大脑仍然处于当机状态,内核已坏,根本无法自动重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你刚才、刚才不是要……”
“要什么?”方驰嘴角噙着揶揄的笑意,停两秒,温声道:“我就是好奇,给你揉揉脸而已,怎么还越揉越红了,离近一点,方便观察。”
林晓:“……”
方驰看清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情绪,迷惘中似乎还夹杂了一点颓然,心中霎时一片柔软,但嘴上却不肯饶人,“哎?那你以为……我是要干什么?嚯——你不是以为,我要亲你吧?”
林晓:“……”
方驰极力忍笑,在这话出口的一瞬间,清晰地感知到,手心覆盖下的脸颊,轰然升起了温度,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拿开,轻轻放在林晓肩上,歪着头,似笑非笑地问他:“怎么,看你这个表情……似乎是有点失望?不好意思刚才没领悟到,你要是真失望的话,要不我现在亲一下?位置你选,力度我定,怎么样?”
林晓:“……”
林晓终于恼羞成怒,窘迫之下骤然抬手,一把将面前的人推开,而后头顶冒烟地转身就走!
“哎哎哎……”方驰失笑,急忙追在他身后,两步将人拽住,“怎么又急了就跑,上次撞花篮的事忘了?”
“撞你大爷!我把你家承重墙穿个窟窿!”林晓气急败坏,但方驰拉住他手臂的力道极大,他想甩又甩不开,情乱之下慌不择路,直接抬起胳膊,一口咬在了方驰的手腕内侧!
“嘶……”方驰万万没想到,自己活了二十三年,居然还能有被人啃手腕这样的奇葩遭遇,但鉴于咬人的是被自己逼急了的小林师傅,所以他不挣不躲,就蹙着眉,伸着手,任他上下其口。
林晓一口咬下去的瞬间就后悔了,方驰的手是用来打鼓的,没有人比他这个“私人按摩师”更知道他对自己这双手腕的珍视程度,而且,方驰腕骨本就有伤,这下……
林晓怔怔松开嘴,一时间不敢抬头,缓了缓,深吸一口气,抖着胳膊,慢慢将手指覆上刚才自己咬的那一块皮肤。
柔软细嫩的指腹轻轻一动,林晓心中突突发沉——
好一圈深刻规整的牙印啊。
方驰垂下眼眸,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圈紫红,又看了看林晓惶恐不安的侧脸,笑着说:“哇哦~小林师傅好牙口啊,咬得整整齐齐,连个参差出列的齿痕都没有,厉害了啊!”
林晓一颗心像是浸泡在纯度极高的柠檬水中,又酸又涨,颤声问:“疼不疼?”问完不等方驰回答,停一秒又自顾说道:“咬得这么深,一定疼死了——你、你怎么不躲?”
“躲什么?”方驰笑得顽劣,声音中还带着点自作自受的满足,“消气了没,没消气另一只手再给你咬一下?反正好事成双,你就当优惠酬宾,咬一送一吧。”
“你……”林晓嗓子疼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好半天,喃喃:“你这人……怎么总是这样?”
“我什么样?”方驰垂眼看着他手指尖始终在自己的手腕上摩挲,眸光微动,有极快极浓的情绪在他眼底飞速掠过,像是一只雨燕划过平静深邃的湖面,只余一点荡开的水波涟漪,且风过无痕刹那消散。
林晓死死咬着嘴唇,摇了下头,不肯说话了。
方驰忽然说:“刁皮赖骨没个正行?总是爱逗你玩,看你急看你气,然后再拉下脸来哄人,哄好了却不长记性,下次接着让你迥然无措?”
林晓低着头不说话,方驰却渐渐皱起眉峰,轻轻捏住他精巧漂亮的下巴,迫使他面向自己。
这个时候,方驰想看清他的表情。
许是真的又急又气,此时林晓眼眶酸胀,本就白皙的脸颊在额前乌发的衬托下更显森白失血。
但方驰却像是铁石心肠,偏要在这个时候雪上加霜,他一字一句,声音低沉而清晰:“问你呢,小林师傅这么通透的一个人,真的不知道我屡教屡犯的原因?”
林晓:“你……”
“因为喜欢你。”方驰平静开口打断他,“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喜欢你这件事不是秘密,所以能说吗?”
林晓眼眶倏然间变得通红。
方驰手起刀落,根本不给他留下一丝转圜的余地:“你自己心里知道却说不出口,我明白,我让着,但是时间久了有时候我也忍不住想问一问——”
“林晓,承认自己被另一个男人喜欢着,承认那个人就是我,真的是一件让你难以启齿的事情吗?”
林晓眼底渐渐弥漫起水雾。
方驰松开放在他下巴上的手,直视着林晓那双潮湿水润的眼睛,给出致命一击:“从开始到现在,咱们之间一直是我追你躲,我退你藏,这么长时间过去,有时候我自己都纳闷,我这么折腾自己折腾你,到底是图个什么呢?小林师傅的心难不成真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还是说,你压根没想过,我这样的人,其实也是有心的?”
林晓眼底的水汽越聚越多,眼看就要有夺眶而出的趋势。
方驰深深叹了一口气,拉起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句句诛心:“来,你感受一下,这个位置,这颗心脏,和你胸腔里蹦跶的那颗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掌心下的那颗心脏,脉搏有力地跳动着,一下一下,那力度缓沉而深刻,透过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传导而上,一直将整齐的频率传送到他自己心底,一时间,林晓竟然无法分辨,这心跳究竟是来源于面前的人,还是自己心窝的方位。
“你躲我就让你躲,你藏着我就假装看不见。”方驰语气中带着一点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落寞黯然,轻声道:“但是有件事还是想让你知道,我这颗心,其实也会难过,而难过的时候就会想——”
他落音而止,久久不给后文结论,林晓覆在他心窝出的手指无意识地屈了一下,终于开口问道:“……会想什么?”
话刚出口,额前忽然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像是候鸟迁徙时,在蔚空中落下的一根羽毛,飘忽绵软,云絮般轻柔,而风一吹,就了无踪影。
林晓心中陡然一惊。
这才是一个真正的亲吻。
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虔诚与珍视,轻轻印在他的眉心。
稍触极离。
方驰喑哑却温柔的声音重新在耳边传来,音色中有林晓听得真切的难言哀恸——
“没什么,就想这样吻你一下,我就觉得挺知足了。”
林晓眼尾挂着的那滴摇摇欲坠的泪珠,终于落了下来。
方驰抬手抹去他侧脸那颗都打晶莹的水珠,而后深深叹了一口气,退后一步,语调中重新带上几分无奈笑意:“抱歉,是我情不自禁,失态了,你——别生气啊。”
林晓摇摇头,却忽然问他:“我能去睡了吗?”
方驰一颗心匀速下沉。
即便他吻了他,但对方依旧不想给出什么回应。
哪怕是句真心话,他都要不到。
方驰笑得疲惫:“当然。”
林晓转身,慢慢向前挪步,方驰沉静深邃的眸光粘在他刻意挺直的脊背上,移不开,转不动。
走到房门口,林晓抬手扶在门把手上,没回头,只是问:“你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你问哪一句?”
“所有的,全部的。”
方驰靠上背后的墙面,像是在一瞬间撤走了全身的力气,目光低落却依旧笃定:“算,逗你的也好,认真的也罢,驰哥说过的,就一定算数。”
林晓搭在扶手上的手臂微微用力,半晌,点了一下头,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