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张远攥着纸巾的手顿在嘴边, 整个人如遭雷击,霎时被这个“是”字劈成了一只呆鸡。

方驰一乐,随口道:“你那什么造型?感动的泪水顺着嘴角流出来了?”

张远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声“要了亲命了!”,伸手重重凌空点了方驰两下, 气急败坏:“你……拎不清啊你!”

方驰从容自得:“扯淡呢, 没人比我更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

“那你倒是给我说说!”张远疾步走过来, 重新往沙发里一坐, 强压着声音,“你到底怎么想的!”

方驰看他一眼,拧开水中的矿泉水,润了润嗓子,神色松散道:“这种事……还需要怎么想吗?我喜欢,我愿意,我想要, 就这么简单。”

“你想……”张远被他噎得气闷,心焦阵阵:“这种事,想想就行了,你要是真……不行,太冒险!”

方驰觉得他这说法简直匪夷所思,滑天下之大稽:“想想就行了, 凭什么?我喜欢一个人, 不能说不能追, 就只能放在心里自己惦记着琢磨着——啧 ,我是这么委屈自己的人?”

张远沉缓地叹了口气, 循循善诱道:“不是让你委屈自己,是……”

“是什么?不委屈自己,那委屈他?”方驰哭笑不得:“太看得起我了, 渣男那套我玩不来。”

“别贫!”张远蹙眉,正色道:“我直说了吧,你要是看上别人,甭管是男是女,我都随着你,但是……林晓,不行。”

方驰失笑:“你还别说,我要看上了谁,甭管是男是女,谁说都不管用,经纪人也好,我爸妈也罢,这件事,还真没人能做我的主,行不行,我自己说了才算。”

张远呼吸一滞,霎时糟心得无以复加。

方驰的性格,他太了解不过了。

表面上一派皎月清风毁誉由人的做派,但实际上,内心工事筑建的比谁都要牢固,针扎不进水滴不穿,对于他认准的事,从不优柔寡断拖泥带水,更不会举棋不定随波逐流。

方驰靠上沙发软背,打量着张远略略发白的脸色,眸光渐渐犀利审视:“再说了,凭什么林晓就不行?”

张远烦躁地揉了一把头发,沉默几秒,低声道:“为什么不行……你自己真不知道吗?他……他是个盲人……”

“哟。”方驰笑得敷衍,“怎么着,还歧视残障人士啊?”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少给我贴标签。”张远说:“但问题不就出在了他的现实情况上吗?他……他看不见啊……”

纯净水瓶在方驰掌心转了一圈,方驰淡道:“我看得见不就行了?”

“你别一副事不挂心的模样!”张远瞬间又不淡定了,“你俩根本就、就不合适!”

方驰还是原来的松散状态,懒洋洋道:“之前说了,合不合适的,我说了才算。”说完想到什么,自己忍不住一笑,抬眸道:“不是……我谈个恋爱,你跟着激动什么,搞得像我翘你墙角一样,啧——还是说,你真有点什么别的不为人知的想法?”

张远一愣,暴怒跳脚:“卧槽!老子都结婚了两年了!直得明明白白顶天立地,你那‘基光眼’少往我身上看!”

方驰笑得双肩乱颤,毫无人性。

好半天,笑够了,才揉了揉眉心,神色终于正经了半分:“行了,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过在我看来这些都不是问题,所以你也少操点心,还嫌自己不够显老的吗?”

张远又灌了剩下的半瓶水,无力地摆摆手,心神俱疲道:“就算是一夜白头,我也得把这事给你掰扯明白了——别的不说,我就问你,他看不见,生活上有诸多不便,你们要是真……怎么可能合拍?”

方驰收敛了调笑的语气,沉声道:“和喜不喜欢比起来,看不见这件事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重要,毕竟你身在这个圈子里,一举一动都会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不方便就是不方便,不需要辩驳。”

“没想辩驳。”方驰道:“没条件就创造条件,不方便就尽力周全,对我来说,这些都不是事。”

张远:“什么意思?”

方驰平静开口,语气中不见半分的玩笑戏谑之意——

“我的人,吃饭穿衣我照顾着,日常琐事我料理着,大到衣食住行,小到剪手指甲,有我在,必然不会委屈他一分半毫。”

张远一口气憋在了心口处,脸色逐渐涨红。

他是真没想到,方驰表面不动声色,但是暗中已经筹划打算到了如此细致的程度。

“你……”好半天,张远深深喘了一口气,咬牙问道:“你自己忙得每天像个永动陀螺一样,哪有那么多精力和时间关照他!”

“有啊。”方驰声色不变,笃定道:“走哪带哪,寸步不离,我怎么就没有了?”

“疯了疯了疯了……”张远麻木道:“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他妈还是个情种呢!走哪带哪?万一被拍了怎么办!这个圈子的大众舆论是你我可以控制的吗!你要是交个女朋友,曝光了,顶天就是粉丝流失,我咬咬牙也就忍了,但是你——”

“但是我他妈就喜欢男的。”方驰目光冰冷,语调却极为轻缓,“这事无解,所以远哥,你还是百炼成钢吧。”

“而且,被拍到了又怎么样,被质疑了又怎么样,就算是被人撞破,又能怎么样?”方驰夺命三连问,而后自己冷静给出答案:“这个圈子里,喜欢同性的少吗?谁不是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没必要特意公之于众,但是遮遮掩掩的同样大可不必。再说,现在漫天飞的媒体通稿和那些所谓的爆料里,哪天不掺杂着几条‘同性密云’?更别说哪些位刻意卖腐艹人设吸粉的……”

方驰将一直握在手里的纯净水瓶放在茶几上,结案陈词:“这个行当,名利场是非圈,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又说得清楚,又有谁真的较真呢?只要还在这个圈子里混,盛名虚名骂名,就样样都逃不过,所以,我这点事,真不算什么。”

张远缄默良久,挨过窒息般的那几秒后,叹了口气,皱眉道:“没成想,你到看得开。”

“看得开的前提条件,是看得清。”方驰嗤笑一声,“都说娱乐圈里花无百日红,这句话一点没错,所以,为了没准哪天就人间蒸发了的流量和人气,错过一个……”

他停了一瞬,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莞尔之中都夹带着一丝春日的暖意,笑容亦不自觉地温柔莫名,“错过一个……我从没这么喜欢过的人,不是亏大了?”

张远忍了老半天,心中的疑惑现在终于到了临界点,不由地冲方驰一挑眉,问道:“不是……你说说,你究竟看上……喜欢上他哪点了?”

方驰嘴角一扬,悠悠道:“你倒不如问问,他有哪一点是我不喜欢的。”

张远:“哪一点?”

方驰:“真没有。”

张远:“……”

你大爷!

方驰笑得神清气爽,心满意足道:“怎么,还不许人说实话了?小林师傅……长得好、心地好、性情好、手艺好、脾气好,你非要问我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大概就是……”

方驰嘴边的笑意扩大,神情不像是在细数小林师傅的优点,反而更像是将自己捧在手心的奇珍异宝偷偷给外人看上一眼,珍视之中难掩嘚瑟:“大概就是他处处都长在了我的喜好点上,所以有点忍不住,总想欺负吧。”

张远:“……”

极度无语之后,张远目光变得晦涩艰难:“算我求你了,偶尔要那么一内内的脸,行吗?”而后又知道多说无益,只能不住地叹气道:“不过真是没想到,就你……你这种人,真对谁动了心思,竟然是这副调调?”

方驰来了兴致:“怎么个意思?”

张远一语中的:“羞中带骚,纯中带浪。”

方驰笑得肆意张扬,谦虚道:“别夸我,也就一般操作。”

谈心半天,减寿十年,张远心力憔悴,苦笑道:“你说的也对,虽然他情况特殊,但也并不是全无好处,就比如……万一有哪天,这事按不住了,舆论滔天的时候,起码他……眼不见心不烦吧……”

“什么意思?”方驰看向他的眼神带了几分怪异的嘲弄:“这是变相提醒我,即便有一天东窗事发了,面对质疑如潮,我只需要三缄其口?反正网上那些事,他看不见也就不需要理会?”

张远点点头,纳闷道:“不是吗?”

方驰忍不住唏嘘,眼神冰凉:“我的人,因为我的事,在网上被人指指点点,然后我躲在屏幕后面,大气不出……啧,咱俩到底谁该要点脸,这种话,你是怎么坦然说出口的呢?”

“方驰!”张远这下真的动了气,一巴掌拍在沙发扶手上,震得自己虎口发麻,“那你还想怎么着啊!除非你能编个金丝笼,像只家鸟一样把他豢养起来,最好捂得严严实实的,任谁都瞥不见瞧不着,要不然,你以为像你这种常年活在镁光灯下的艺人,这事能藏多久,又能瞒过多少人?!”

“豢养……”方驰薄唇微启,这两个在唇畔反复咂摸,片刻后,释然一笑,“你还真是不了解他,更……小瞧了他。”

林晓那人,心似琉璃,但——身若玄铁,眼前虚无又如何,世界于他渺远不可知又如何,纵使浮萍无根,他也从未看轻过自己,从不曾妄自菲薄,自觉生不如人,所以甘愿囫囵一生。

明明脆若蝶衣,却偏要振翅抖擞,逼着自己向上,再向远,去瞧一瞧那群芳争妍,春风百花闻。

他的小林师傅,掠风雨而来,向晨曦而奔。

这样的一个人,他怎么舍得委屈?

张远目瞪口呆,心跳一度失常,好半天捂着胸口,艰难道:“你……卧槽你不是有出柜的打算吧?!”

方驰不无不可:“如果有一天真的覆水难收,为什么不行?”

“艹……”张远直接让他气笑了:“我他妈……你清醒一点!出柜,事业不要了?将来怎么办!”

方驰心中自有一番打算,不过鉴于张远再不是外人,也顶着一个经纪人的头衔,且今后种种,尚无定数,他不愿意多谈,于是懒散一笑,只是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不至于坐吃山空饿死吧,而且……就算坐吃山空,我也养得起他,实在不行我就——”

张远神色紧张:“你就怎么样?!”

方驰粲然一笑:“我就回家服软,在家门口跪个三天三夜,等我爸妈动了恻隐之心,就顺利继承百亿家产呗。”

张远:“……”

一腔热忱喂了狗,我可去你的吧!

“行,我服了。”惊喜连连,刺激多多,张远觉得今天这场谈心,有必要及时止损,否则心脏负荷受不住,“不过……有个事,我挺好奇,就……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春心萌动的?”

方驰想了想,实话实说:“大概……昨天?”

“……”张远再次暴怒:“还能不能有一句正经的了!”

方驰难得噎了一下,转瞬失笑道:“冤枉我了,可真没有比这句还正经的了。”

张远表情持续怀疑人生,方驰也没过多解释,毕竟这件事……要恰如其分地自圆其说,他也觉得有点力不从心。

张远问他什么发现的,他说是昨天,就真的是昨天。

或许,有些秘而不宣蛰伏暗涌的情愫在悄然之间已经落地生根,但是方驰率性肆意已成常态,又因为自己与众不同的“偏好”,所以对于感情上的事情,向来不愿过多深究。

一开始,他觉得林晓特别,或许只是贪恋对方身上所带给他的与众不同的宁静和心安,而后来对林晓处处照拂,更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出于当初亲口答应过的“承诺”和一份不由自主的怜惜,但随着相处愈久愈深,千年狐狸方队长,终于惊觉,自己对于林晓,远不止是想要单纯的靠近,他对于他的珍视,也绝非是悯惜那样纯粹。

若是没有别样的隐秘情感,淡定如他,绝不会出现昨天类似于“较劲”甚至是“妒忌”这样的情绪。

他和自己较量,和林晓拉扯,还和一个穴位争长短。

傻逼幼稚,可笑至极。

但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才真切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底的声音。

——方队长,别怂别躲,你就是喜欢他了。

也只有这一个理由,方能解释全局。

因为喜欢,所以才会忍不住靠近,因为喜欢,所以才想将自己所有的欢愉和他分享,因为喜欢,所以才会无时无刻想让他停留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爱而生妒,也正是因为喜欢,才会催生出莫名不可抑制的占有欲。

方驰逻辑清晰,既然捋清了自己的心,随之而来的,就是神清气爽通体舒畅,再没什么好顾忌和纠结的了。

浪荡人世二十余载,才知道,原来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竟然是这么妙不可言。

张远看着方驰坐在旁边神游天外,嘴边的笑容逐渐变态,不由神色一凛,胆颤道:“你……你想什么呢,笑得那么瘆人。

让我有种立刻跑到对面房间,温馨提示小林师傅晚上锁好门窗的冲动!

“没什么。”方驰回神,笑笑:“问题都问完了吧,现在可以放我回对面去对面辅导功课了吗?”

“辅导功课?”张远一愣,瞬间警觉:“人林晓又乖又老实,别教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长点阳间的智商吧远哥。”方驰皱眉道:“辅导功课,字面意思,有问题?”

张远对于方老师亲身传授什么奇奇怪怪的知识点并不挂心,他在意的仍是他这宛如钢丝芭蕾一般悬之又悬的感情状况,歇了片刻,感觉自己有回血迹象,于是试探着说:“你俩……什么程度了?”

方驰抬眸,顷刻一笑:“君子坦蛋,被窝相见。”

脑补的画面感冲击过大,张远低喝:“你这个老流氓!”

不是说昨天才发现自己心中所爱吗!

敢情前一秒红鸾星动,下一秒就床上欺压?

这是什么毫无人性的实干速度!

方驰不满道:“纯洁点行吗,我们就不能单纯地盖着被子听海看星星,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然后再单纯地相拥而眠吗?”

张远:“人生哲学还是生人哲学,你说清楚点。”

方驰一愣,笑道:“哟,你琢磨得够远的啊,不过这可真难为我……不是,难为他了。”

张远:“……”

早知你浪起来没边,我又何苦上赶着给你捧这个哏?

方驰叹了口气,淡声道:“我没跟他说过。”

“啥玩意?”张远再一次被方队长出其不意的骚姿势震惊全家,“你们都‘君子之交蛋如水’了,还以为你俩这爱得正深沉呢,敢情说了半天还是先走肾再走心,炮、炮.友啊?”

“炮你大爷。”方驰皱眉,略带烦闷:“真没说过,毕竟……”

毕竟他自己在这方面也是后知后觉,刚刚确定心中所想,不想就这么冒失地将满腔火热的情意一股脑抛掷到林晓面前,怕他会错愕,会惊慌,会……逃避。

方驰淡声道:“慢慢来,循序渐进吧,这种事,时间久了他自己必然能体会出来。”

“说真的,你这一会儿骚出天际一会儿又纯到银河系的恋爱套路,我可真是开了眼了。”张远愁得不行,“方队长,能不能搞快点!”

“不能。”方驰忽然一笑,“快慢什么的,我说了不算,要照顾对方感受,适时而动。”

张远:“……”

刚谁说他纯情来着?

我抽我自己。

“我……只要真心真意对他好,就不怕他的反馈给的慢,反正该是我的,早晚都是,现在人在我身边,我有大把的时间陪着,不急于这一时。”

“诱敌深入,守株待兔?”张远哼笑一声,摇摇头,“你忘了一件最关键的事。”

方驰:“什么?”

张远一针见血:“你不说不问,真的能确定他是弯是直?已婚男士友情提醒纯情方队——迂回试探可以,但是这一脚伸出去,可能踏进温柔乡,也可能……踢到一块大钢板,到时候你预备怎么办,潇洒转身,还是……硬掰弯?”

方驰脸色瞬间僵硬。

张远说的,不无道理。

但回想起这段时间两人之间非比寻常的互动和一直稳如老狗的关系……他动动嘴唇,片刻之后低声问道:“你觉得……他不是?”

“不要我觉得,你要你觉得。”张远拍拍他肩膀,送上真挚劝慰,“哥作为过来人,就一句话,有时候,爱而不得还不如及早抽身……所以,你真想什么都不说,让他自己懵然知晓,发觉自己非你不可之后,再表露心迹,那可就……”

“砰!”

话未说完,一声巨响突然从走廊中传来,石破天惊般,方驰思维停滞一秒,反应过来后,飞快起身,箭步冲到门口,骤然推开房间门——

呼吸暂停。

门口处,散落着一个盲文本,和几张白纸。

那几张白纸上,就是刚才在林晓房间,方驰随手写得解题步骤。

——“有什么问题,去对面房间找我。”

方驰眼神幽暗不明,深呼吸,俯身将地上的物品拾起来。

然后抬眼,看向对面房间那扇原本大敞四开,如今门扉紧闭的木门,无声地骂了一句脏话。

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