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见到严行的那个瞬间我甚至有些恍惚了,其实他也就走了不到一年,可我竟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还是那么瘦,但稍稍黑了一些,身上穿一件简单的深蓝圆领T恤,一条刚到膝盖的牛仔短裤。

也许是因为几个月前他和苏纹离开时太过兵荒马乱,也许是因为我的反射弧实在太长,直到此刻我看着严行一步一步走向我,我才突然反应过来,我差点再次失去他。

无论是他去杀了严永宽,还是我去杀了严永宽,我都会失去他。

严行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笑了一下:“一回。”

我眼眶一热,一面觉得自己也太丢人了,一面忍不住紧紧抱住他。

严行松开手里拉着的箱子,和我在人来人往的航站楼里拥抱,他的胳膊环着我的腰,很用力。我脑子里反复盘旋着一个想法:我差点就失去你了,尽管我不后悔,可我还是差点,就失去你了。

“哎,行啦,”严行在我耳畔小声说,“咱们先回去?这儿人也太多了。”

“嗯。”我缓缓松开怀抱,但还是牵住严行的手。

“张一回,”严行晃了晃我们牵在一起的手,“你不怕别人看见么?”

“不怕。”我说。

学校的博士生公寓是单人间,我早就从网上买好一张单人床,和我的床并在一起。我的床是学生宿舍里最常见的那种两端有铁栏杆的床,而严行的床有一个木制床头,两铁栏杆和木床头并排在一起,显得有些滑稽。

严行一进门就笑了:“你这屋子也不大啊。”

“嗯……”我很不好意思地点头,“下个月导师给我发工资了,咱们出去租个房子吧。”

“没事,”严行环视我的房间,“这样就很好了……就是,我住你的宿舍,别人看了是不是不太好?”

“博士生公寓没人管的。”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这样也,太明显了,你以后要是想当大学老师,有这种传闻肯定不好吧。”

“哪种传闻?”严行的话令我心尖都软绵绵的,“明明是真的。”

“……张一回。”

“嗯?”

“你确定吗?”严行后退了两步,看着我,表情严肃,“如果咱们……真的在一起,你会承受很大压力的,现在不是上大学那会儿,同学都单纯看不出来,现在……咱们的关系很可能会影响你的工作,你的发展……还有你爸妈,你爸妈怎么办?”

“一个一个来,”我勾起严行的右手放在我的手心里,我捏捏他的食指,“咱俩上大学那会儿,其实沈致湘早就看出来了,他一直装不知道呢,但你看他不是还把咱俩当朋友吗?社会上本来就什么人都有,有人支持,也会有人反对,我不怕。”

我又捏捏严行的中指:“第二个问题,我爸妈。我已经告诉他们了。”

“什么?”严行一个哆嗦,猛地把手从我手里抽出来,“你告诉他们什么了?!”

“我……当时准备去杀严永宽,提前给沈致湘发了封邮件,让他转给我爸妈。后来因为苏纹那边的情况太混乱,我也没顾上拦着沈致湘,那封邮件就给我爸妈看了。”

“你写的什么?!”

“除了严永宽对你做的事,和当时咱们俩分手的细节,其他全都说了。尤其是,当年我爸住院的时候他们收到了一笔捐款,那笔捐款其实是严永宽给的钱。”

严行吓得脸都变成煞白:“那他们,什么反应?”

我赶忙搂住严行的肩膀,安慰他:“没事的,他们算是意料之中的反应吧,起码没杀过来一哭二闹三上吊,他们还是挺理智的,就是一时间还没法接受……”

“张一回,”严行皱眉,“你说实话,去年你没回家过年,是不是因为这件事?”

“啊……有这方面原因,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我在这边跟着导师做项目嘛。”其实是,爸妈坚决反对我和严行在一起,我只好告诉他们说,什么时候他们愿意让我带严行回家了,我再回家。

我知道我这话说得很混账,这事做得也很混账。可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必须和严行在一起,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替代他。是,我是罪人,我不仅伤害过严行,现在又要伤害爸妈。可我没办法。我承认伤害就是伤害,网上那些“同性恋不是错”的主张虽然很勇敢很在理,可对于我那活在另一个思想体系里的老爸老妈,是没有意义的。事实是他们好不容易把我养大供我上学,他们深爱我,而我还是要伤害他们——可是,可是我愿意为了严行,而带上罪人的枷锁,爸妈,对不起。

严行不说话了,额头轻轻抵在我肩膀上。从我的角度看,他纤瘦的后背一览无余。

好一会儿,我轻轻问他:“怎么了?”

“我在想,”严行语速很慢地说,“今年过年还是回去一趟吧,不能总不回家,你爸身体又不好……我试一下,如果让我进门最好,不让我进门我就在你家附近订个宾馆,好不好?”

我被严行一番话说愣了,严行那么小就从家里逃出来,在家的时候也过得不好——可他竟然主动让我回家,并且愿意试着跟我一起回。

可是,“我怕他们……对你不好。”

“没关系啊,”严行的手掌扣在我左边膝盖上,很温暖,“你爸妈骂我打我都正常,我不是把他们儿子拐上歪道了吗。慢慢来吧。”

“不是歪道。”我纠正他。

“反正是把他们儿子拐走了,”严行笑了,“可以吧?”

晚上,我带严行去吃火锅。在重庆待了三年,我已经能毫无压力地吃红油锅了,但我怕严行一下子适应不了,还是点了鸳鸯锅。

然而严行显然对红油锅比较感兴趣,食材放进去一会儿他就盯着咕嘟冒泡的红油锅问我:“可以了吗?”

严行太瘦了,点菜的时候我忍不住点了很多肉:牛肉卷,腌牛肉,香菜丸子,毛肚,黄喉,鸭肠,酥肉……

严行夹起一块炸得金黄酥脆的酥肉送进嘴,嚼得眼睛都眯起来:“真好吃,不过咱们点这么多,吃得完吗?”

“慢慢吃,”我说,“我给你涮,你吃就行。”

严行便乖乖把香油碟往前推,等着我把涮好的食物捞进他碗里。毛肚七上八下十五秒,夹进碗里时还是脆生生的;酥肉可以直接吃也可以涮过再吃,严行大都直接吃了,嘴角油光光;牛肉卷变色了,被我一一捞起,在严行的油碟里堆出一个小山尖;腌牛肉嫩滑,虾滑软弹……

严行舔舔嘴唇,小声说:“旁边那个男的一直看咱们,要不我自己涮吧。”

“让他看,”我理直气壮,“还不准人疼老婆么,再说四川男的耙耳朵多呢,他老婆在这没准他也这样。”

严行勾起嘴角:“行吧。”

一顿火锅吃了两个小时,走出火锅店的时候,严行说:“慢点。”

“啊?”我以为他有事。

“我……吃太撑了。”

于是我们慢慢溜达着回寝室,我牵住他的手,路上又给他买了一盒维他柠檬茶,常温的。

重庆的四月不冷不热,树已经换出新绿的叶子,这里湿度大,夜空好像蒙着一层清润的雾气。我和严行走过高高低低的坡路,经过一扇广告牌时,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略带沙哑的男声。他唱的是痛仰乐队的《西湖》。

“时而又相远/时而又相连/断桥何曾蹋过残雪……再也没有流恋的斜阳/再也没有倒映的月亮……”

这歌声令我心头一颤,又想起去年在西湖,风和日丽良辰美景,只有我一个人看着碧波潋滟,忍不住落了泪。好在,那个曾经陪我一起看西湖的人,现在又回到我身边了。

“咱们找个时间去杭州玩一圈?”我问严行。

严行欣然应允:“好啊。”

走到寝室楼下,我带严行去看桂花树。这时候桂花还没开,绿叶倒是繁茂。

“今年秋天你就闻着了,特别香。”我说。

“嗯,好。”严行凑近桂花树看了看,然后扭头望向我,宿舍楼前的一盏路灯映在他瞳孔里,亮晶晶的。

“咱们回去吧。”他说。

是的我们回去吧,严行走在我前面,我想起刚才吃火锅时他的样子,隔着火锅的腾腾热气,他眼含笑意地看我,等我为他把香菜丸子捞进油碟。火锅店里暖洋洋的,他也暖洋洋的,他满足的表情真像一轮满月,墩墩地塞满我整个胸口。

是的我们回去吧,我们终于,可以不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