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来看一下他。”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是一个三人病房,但其他两张病床都空着。苏纹坐在其中一张病床上,肩上还背着个挎包,看上去也是刚到。
可她不该去密云吗?她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也是,来看一眼,”苏纹拢了拢头发,盯着病床上的那个人,神情漠然,“他住院到现在我这是第二次来,以后估计不会来了,昨天我听说他快不行了,就是这几天的事儿。”
“……严行不想来,”我只好强行解释,“我来替他看一眼,确认一下。”
“看吧,”苏纹起身走到我旁边,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严永宽还有没有意识,如果有,他是不是气得要死?之前的很多年我都以为我这辈子就那样了,结果,竟然,不是啊。”
她稍稍歪着脑袋,虽然她的嗓音已经变得粗粝,但却透出明显的喜悦——喜悦得甚至带点天真的神气。
苏纹俯身,凑近严永宽:“怎么说呢?这个世界永远是年轻人的呀,严先生。”
我站在原地凝视严永宽,感到几分恍惚。我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那个视频——他没露脸,但露出了身体,一个大腹便便、松松垮垮的中年人。这些年里我也在网上搜索过严永宽这个名字,只搜到一张他出席某企业成立仪式的剪彩图,太模糊了看不清五官。我曾幻想他一定有一张狰狞可怖的脸,符合电影里所有变.态的样子。
然而不是。
严永宽很瘦,头发也花白了,虽然他扣着吸氧面罩闭着眼,但我仍能看清他的脸——是一张苍老的、平凡的脸,长了很多老人斑。这一刻我心里甚至闪过一个念头:这真的是严永宽么?不会是他弄了个替身来骗我们吧?
原来死亡的力量能如此强大,一个折磨严行也折磨我的庞然怪物,在死亡面前,也脆弱得像一颗气泡,一戳就破了。
病房里安静得只有呼吸机在运转的声音。我双手揣兜,右手指尖摁在水果刀的刀脊上。
“张一回,”苏纹转身,面向我,“你是不是很恨我?”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只好说:“没有。”
“可我那时候不是做了很多……坏事吗?”苏纹竟然揽住我肩膀把我带到病房的阳台上,“可能严行没告诉你,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记不记得那时候……你第一次去随喜会馆,严行喝多了,你去接他。”
“……记得。”我心里七上八下,我不知道她说这些事做什么。
“其实那天不是严行叫你去接的,当时他刚被严永宽折腾完,又喝了酒,醉得不省人事了,你仔细想想,他怎么会叫你去那种地方接他呢?是我拿了他的手机,我本来——本来也没想叫你去,但我发现他手机的通讯录里你排第一个。我当时就想这个人姓张啊,z,怎么排第一?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在你名字前面加了个空格,所以你就排第一了。”
我愣着,听她继续说。
“我想,你一定是个对严行很特殊的人,所以我就叫保安用严行的手机给你打电话,然后你就来了。再后来,有天晚上我去你们学校找严行,你记不记得?当时你还陪我在操场走了几圈。”
“……记得。”那天严行去天津玩儿了,苏纹在寝室楼楼下拦住了我。
“那天晚上他根本没去天津,他是被严永宽叫走了,我就趁这个机会去你们学校,我骗你说我来找严行你就信了——其实我就是找你的,我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把严行迷得找不着北了?”
这风和日丽的秋天里,一阵风吹过来,我却打了个寒颤。
原来那天严行没去天津——怪不得那天晚上他和我在电话里吵了架之后,半夜跑回寝室向我道歉,他根本就在北京。原来苏纹是专门去找我的,怪不得严行知道了之后会那么愤怒。
“我把咱们两个的自拍发给他,他气疯了,大半夜从严永宽那儿溜出来——是回去找你了吧?我猜就是。因为这事儿他还被严永宽狠打了一顿,连着好几天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那天晚上严行对我说他喜欢我是那种喜欢,然后他又走了。之后的好几天他都没回学校,当时我以为——以为那是因为他贪玩,或者他不敢见我。
是因为被打了。
“我知道严行喜欢上你了,但我觉得你喜欢女孩儿,我没想到……你会和他在一起。后来那次,严行在安本大酒店陪酒,我故意把地址告诉你,我想让你撞见严行的那些事儿……可你怎么还相信他?他也真是对你动了心,他竟然跑去求严永宽放他自由。但其实我早就告诉严永宽你们俩的事儿了。”
“后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
苏纹看向我,她哭了,两道泪痕把她脸上的妆都晕开了。
我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我感受得到她在我手里哆嗦了一下,可我实在——实在气疯了,她和严行都是受害者,她为什么要和严永宽一起折磨严行?!
“对不起,我知道你们是真心、真心相爱,”苏纹哽咽着说,“但是你知道吗张一回,那个时候,严行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在我心里他就是最亲密的,我们都被严永宽关在笼子里,他怎么能想要丢下我逃出去?他要是真走了那我怎么办?”
我看着她哭花的脸,几秒后,收回手。
其实苏纹只是加速了我和严行的分崩离析,就算苏纹不说,严永宽也不可能放严行自由。
“我不是嫉妒他,我是不能没有他你明白吗,”苏纹抹一把脸,胸口剧烈地起伏,“你不知道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如果他走了只剩我一个,那我真的没力气活下去了。”
“……那现在呢?”
苏纹闭上眼,低声说:“现在,我希望他和你在一起能幸福。”
“……”我真想告诉她可严行不这样想,他要报仇,他没有熬出来。
“张一回,你走吧,我就不和严行见面了,他不想见我。”
“不……我……”我还没杀了严永宽,但一时间我竟然找不到留下的理由。
“走!”苏纹忽然拽住我胳膊把我往外拉,“回去和严行好好过日子吧!”
“等等,苏纹,等等——我还有事要问你,你等一下,”我急得开始胡诌,我已经离严永宽这么近了我不能错过机会,“苏纹——”
然而苏纹像是听不见一样,她用力地推搡着我,我已经被她推到了病房门口。
实在没办法了,我只好用力摁住她的肩膀,她再使劲儿也到底是女人,我很轻松地制止了她的动作。她仍想反抗,竟然屈起一条腿勾住我的大腿,像是想攀在我身上。我的手还摁着她,只能连连扭动身体挣脱她,我离严永宽的病床只有不到三步,我一转身就能扑向严永宽——前提是苏纹不要从背后拖住我。所以我的动作要快。
“张一回!”苏纹却死死抓住我的手,指甲甚至陷进我的肉里,她厉声叫道:“严行根本不会给我发那么长的消息也不会用那种语气和我说话!严永宽已经死了!”
我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你说什么?”
“他死了!你来之前我给他打了空气针!”
“这是我欠严行的,”苏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和严行都是被他毁了的,如果是我来杀他,严行会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