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行简单收拾了两件衣服,就和我出发了。
北京到商洛没有直达火车,我们只好在西安换乘一次。用12306买票时,我自欺欺人地没有选高铁,而是选了K4237——从北京到西安,这趟列车要行驶将近21个小时。
我们像一艘沉船,即将没入沉沉的海面。我想和他多待一会儿,哪怕只是十几个小时。
从上地铁的那一刻起我就不由自主地攥住了严行的手,自然,有不少人明里暗里打量我们。严行看着我,小声说:“你不用这么紧张,我又不会突然跑了。”
我说:“想和你牵着手,行不行?”
严行笑了:“可以。”
如果放在六年前,张一回是打死也不敢在公共场合牵严行的手的,别说牵手,连两个人走得近了胳膊蹭到胳膊,张一回都会一阵紧张。
可现在——这不仅仅是“长大了”那么简单,而是,我明白,我不想再错过了。六年的时间太长了,严行受的苦太多了,我们最终会走向哪个终点,又像雾霾中的一只萤火虫,渺茫不可知。
我一手拉着箱子,一手牵住严行,我的食指在他掌心轻轻游走,严行的手抖了一下,他笑着说:“痒。”
我的手指插.入他的指缝,指腹扣住他的手背,很久很久以前,当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我曾想,要是以后出门都可以这样就好了。
上火车,我和严行都是上铺,两个人对着。
中铺是两个女孩儿,下铺是一对情侣。
安顿好行李,我们俩刚坐到床上,下面就递上来两袋山楂条,女孩儿笑着说:“来一点吧?”
严行接过:“谢谢了。”
我问她:“你们是去上学吗?”
女孩儿点头:“嗯,我们学校开学晚一些。”
没一会儿那对情侣接热水归来,两人亲密地靠在一起刷快手,他们讲方言,我听不懂。
我悄悄问严行:“你听得懂吗?”
严行嘴里咬着一根山楂条,含糊道:“能听懂一点儿。”
中铺的两个女孩子也凑在一起,其中一个举着手机,一起看电视剧。
严行坐在我身边,山楂条只剩最后一根,他刚送进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你吃吗?”
我冲他做个口型:吃。
他便凑过来,将山楂条另一端送进我口中,我咬断,和他嘴唇贴嘴唇接了一个吻。
严行朝下看看,然后脑袋一歪枕在我肩膀上:“我真怕吓着他们了。”
“吓就吓吧,”我说,“不管这些。”
车窗外有一望无际的平原,农田是大片大片的绿色,几朵云飘在浅蓝的空中。一时间,车厢里安静得只有下铺情侣手机里的音乐声。
好一会儿,严行说:“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
“说不清楚。”他的声音轻飘飘的。
“你还记得当时的细节吗?”我说,“就是……你,放火的时候。”
严行抵着我摇摇头:“放火之后的事情记不太清了,可能是太害怕了……其实那天我本来、本来没想放火的,那天我爸心情很好,买了几个菜,喝了酒,还跟我说,家里有钱了。”
“我问他,哪来的钱?他说,有个在山西矿上打工的老乡,帮忙联系了一桩买卖,把……我妈的尸体卖过去,配阴婚。”
我吓了一跳:“阴婚?”
“没见过吧,”严行淡淡地说,“你是想象不到的,我长大的那个地方……我妈对我最好,她在世的时候,我爸要打我,她就护着我替我挨打……我当时就急疯了,我想我怎么能让他去掘我妈的坟?农村睡得早,我躺在床上睁了好久的眼睛,也可能还睡了一觉?然后我偷偷起来,用打火机把院子里的柴火点燃了。”
“然后你就跑了?”
“嗯,骑着我家的自行车跑的,后面的事我就记不清了……只觉得骑了很久很久,可能到了县城?我不知道,总之是出了村,到了城里,差点撞倒一个阿姨,那阿姨问我怎么光着脚,我撒谎说家里穷没钱买鞋,她就给了我一百块钱。”
“我用那一百块钱坐车到了西安,一路上都是光着脚,太害怕了只知道跑,哪顾得上买鞋,”严行抱住自己的膝盖,“我没身份证——什么都没有。好在那时候也没现在这么严格,我到了西安,在一个小饭店打工,老板人还不错。”
“再然后,没几天,严永宽去那家饭店吃肉夹馍,”严行惨然一笑,“我就被他带走了。”
一整个白天我和严行都贴在一起,他靠着我肩膀,我揽着他。中午严行睡着了,我一动不敢动。
中铺的女孩儿下床泡方便面,一抬头就看见我们俩。我和她对视,她挑挑眉毛,对我露出一个善意的笑。
晚上,车厢里的灯熄了,严行爬回他的床上。
睡在我正下方的女孩子在打电话,软绵绵地撒娇,听得出电话那边是她的男朋友。
借着窗外的灯光,我伸出手,冲严行摇一摇。
“我真的不跑。”严行无奈地说。但他还是和我一样伸出手,我俩的手又悬空握在一起了。上一次,上一次这样是六年前,在去杭州的火车上。
不知过了多久,严行睡着了,呼吸悠长。我的手仍托着他的手。
我用另一只手拿起手机,费力地发了两条消息:
给导师:邓老师,我可能还需要几天才能回来,实在是这件事情太重要,不好意思!
给沈致湘:你去找杨璐了吗?
导师没回,大概是睡了。沈致湘倒是回得挺快:问这个干啥。
我说:你还喜欢她,是吧。
沈致湘:是又怎么样,人家没准孩子都有了。
我:你心里跨不过这个坎儿,就去打听打听呗,万一她还单身呢?
沈致湘:……你怎么突然开始关心我的情感生活了?
我:没什么,就是突然发现咱们年纪都不小了。
沈致湘:好吧,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打算十一假期,去趟成都。
我:加油。
沈致湘:谢谢您嘞,要是真能成……算了现在说这些没用。
我对着屏幕笑了笑。
第二天,火车到达西安。我和严行在车站吃顿早饭,然后又坐上了从西安到商洛的火车。三个小时,商洛站就到了。
走出火车站大楼时严行扭头看了一眼,我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大楼顶端立着三个明黄色毛笔字:商洛站。
严行牵着我的手收紧了一些,我感觉到他手心出了汗。他在害怕。
“要不,”我低声说,“咱们回去?你看,这么多年都没人找过你,当时你年龄也很小,我想就算你爸死了,也许……也根本没人会想到是你放的火?”
严行却摇头,目光坚定:“我整个人都是被这件事毁了的,我必须回去。就算被抓了我也认了。”
一路无话,我们从商洛市区坐汽车到县城,又在县城打了辆出租车,去马平村。是的,严行就是从马平村逃出来的。商洛市区和县城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北方平原上的城市大概都差不多,灰扑扑的楼房,干燥的空气,飞扬的尘土。
但直到出租车已经坑坑洼洼行驶了两个多小时,我终于忍不住问司机:“师傅,还有多远啊?”
那司机说的是当地方言,我听不懂。严行低声告诉我:“他说还有大概三个小时。”
我错愕:“这……这么远?”
严行点头。
山路越来越崎岖,四周的山峰高高低低。沿途偶尔能看见几个放羊人驱赶着羊群。
司机用当地话向严行说了句什么,严行也用当地话回答,两人攀谈几句。虽然严行还会说当地话,但我听得出他的口音十分生硬,有几个词几乎就是普通话的发音。
终于,薄暮笼罩大地的时候,我们到达了马平村。
付钱下车,我攥住严行的手,冰凉的。
“别怕,我在呢。”我小声安慰他。
他紧紧抿住嘴唇,垂眸不语。
站在村口一眼望去,马平村大都是裸露出砖石的暗红砖房,最高的不过两层,其中还混杂着几栋土墙房子。通向村里的路虽然是沥青的,但很窄,高高低低,看上去十分破败。
严行站在村口,很久,他才说:“这地方就是这样。我记得我妈去世的时候……那时候她病得很重了,家里人才说要往医院送,但是半路上,她就走了。”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总算明白严行的遭遇——他从小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偏远而闭塞的村庄,大概连去县城的次数都少之又少。所以尽管他出逃时已经十三岁,但他仍然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十三岁的严行就那么光着脚,在漆黑的夜里骑一辆自行车仓皇逃窜,他一头扎进未知的世界,恐惧,无助,又想拼命活下去。
然而这个世界回馈给他的,全都是伤害和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