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进入室内,段卫二人才注意到府中张灯结彩,竟是连喜堂也给提前布置好。固然早知段芳踪知晓并同意他二人之事,也料得封禅傅八音几人心胸开阔,必定都尊重段须眉本心,可这几人风风火火到此等境地,委实令卫飞卿既惊且喜,竟难得有种受宠若惊之感。听段须眉与段芳踪道:“将你的刀给弄丢了,对不住你。”
天下第一的断水刀,武林至尊的斩夜刀,在段卫二人跳崖前夕,都被他二人毫不留恋掷了出去,收割两条性命的同时也代表此后无论他二人是生是死,都已与那两把刀永远道别。但无论段须眉还是卫飞卿,哪怕那两把刀分别对于他二人都有着十分特殊的意义,可他们掷刀的那刻确实都抱着为对方抛弃过往一切的决心,说不上可惜,但段须眉见到段芳踪才恍然想起为那把刀做主的并不止他一人,这才有此一说。
“给你了就是你的,你跟我说什么。”段芳踪却十分随意挥了挥手,“再者说无论那把刀落在谁手中,难怪还能打得过老夫?”
看他一眼,段须眉道:“我能。”
卫飞卿噗地笑了一声。
万万没想到好容易心中生出些许豪气却立时被亲儿子打了脸,又被“儿媳夫”明目张胆嘲笑,段芳踪气啊,十分想要约段须眉就地打一架然而……闲来他们三兄弟便曾讨论过,一致认定他而今确实不是段须眉对手。
段芳踪是个老实人。
老实人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气得只能连连捶自己心口。
卫飞卿见状为自己适才那一笑生出微妙的歉意,但想着即便对方从今往后便是自己唤做爹的人,可到底段须眉才是最紧要的,便自轻咳一声假装甚都没发生。
叶清缚问道:“你二人饿是不饿?”
两人昨夜在边关客栈中宿了一宿,今晨吃饱喝足这才又乘雕赶过来,闻言便双双摇头。
“那便好。”叶清缚拊掌道,“那你二人这就去换衣服吧,我已提前令人定做好了,稍后至吉时便好行礼。”
卫飞卿:“……”
段须眉:“……”
*
两人俱都换了一身大红吉服出来,目光相对不由都是一愣,段须眉不是头一回见卫飞卿如此穿着,这一次却清楚知道他是因自己而如此穿着,于是真心实意赞道:“你真好看。”
卫飞卿含笑朝他一揖:“你也不遑多让。”
这两人何曾是在意样貌如何的人?他们起初中意彼此也并没有一丝一毫与此有关,可一旦入了心,自然就将对方当做全天下最好看的人,尤其在今日这样特殊的时刻,更觉对方颜色世间无双。
叶清缚见状不由逗趣:“吉时未到,你二人倒先行起礼来。”
卫飞卿与段须眉对视一眼,目中俱有笑意。
段芳踪忽地问道:“你二人可会觉得委屈?我与三哥未带牧野族任何一人前来,你们两人就在枉死城里,这城中观礼的却也只得二哥一家子。如果你们想热闹一些,那咱们也可……”
“如此说来,段须眉倒是要比我委屈十倍不止了。”卫飞卿一向守礼,此刻却没等段芳踪话说完便打断他道,“毕竟从前我无论权势又或财力俱是当世顶尖,而今我却一无所有,甚连礼服以及礼堂也都要傅师尊叶师娘提前备好。我如此无能,段须眉,你可觉委屈?”
摇了摇头,段须眉道:“今日观礼只得我亲眷,你家人好友无一在此,你又委屈不委屈?”
卫飞卿挑眉一笑:“今日过后,难道你的亲眷不也等同于我的?”不等他回答便又接道,“况且你有所不知,从卫庄离开之前我便与卫雪卿说了今日之打算,我大哥生怕段爹爹傅师尊几人气势太过,我一朝触底受不得这落差,便放出豪言说中原风波平息以后便带大队人马来塞外给我壮一回声势。”
这一出段须眉还真是不知,愣得一愣之后,噗地失笑。
卫飞卿见他笑容,目中笑意便愈发柔和。
他们这一番对话,段芳踪先前那问题又何须再问下去,向站在身侧的封禅嘀咕道:“难不成真是我老了,怎的每说一句话总被他二人衬得十分愚蠢?”
封禅安慰拍了拍他肩膀:“也不是你蠢,就是这二人不好以常理揣测。”
段芳踪于是稍觉安慰。
等到吉时将至,他便被几人推上了主座,又小心翼翼将一直挂在颈间的小瓷瓶取下来放在另一张椅上,事先谁也不知他随身携带了此物,但见他动作以后谁也不必再问那小瓷瓶中所携为何物。
段须眉不自觉捏了一把卫飞卿的手,卫飞卿安抚回握他。
封禅、傅八音、叶清缚几人均在两旁坐下,唯一的小辈傅西羽充当司仪,段卫二人全程拖着手,他也只当没看见,心想反正今日这番拜堂成亲前未闻古人,规矩不规矩的,都是他们自己说了算。
“一拜天地。”
段须眉与卫飞卿躬身行礼,竟是双双拜而未跪,这番默契令十分不着调的司仪傅西羽忍不住道:“你们两人这自大的模样倒真是有几分夫妻……咳,是夫夫相。”
“我二人自是敬畏天地。”卫飞卿微微笑道,“但天地虽未早早夺去我二人性命,却也没给我们甚好的待遇,虽让我二人有幸相遇,但能得今日之福却是我们拼却了性命才挣来的。是以敬拜即可,跪礼却是不必。”
他这句话,无疑说进在座几人的心坎里。段芳踪几人均怒视傅西羽,傅西羽缩了缩脖子,赶紧重回正职:“二拜高堂!”
这一回段须眉与卫飞卿却毫不犹豫就朝着段芳踪与装着岑江心一抔骨灰的小瓷瓶端端正正跪下,端端正正三叩首,再朝着封禅、傅八音与叶清缚三人方向同样也是端正三叩首。
“比天高”的段封几人笑得嘴巴都合不拢。
“夫妻……咳不是,夫夫对拜!”
傅西羽这成事不足的熊孩子,若非还在行礼过程当中,他娘亲叶清缚真是打死他的心都有!
段须眉与卫飞卿却丝毫不将这些细枝末节放在心上,只欢欢喜喜四目相对,正要行礼之时却忽听一把声阻止道:“且慢!”
卫飞卿眸光一寒,第一反应是今日这婚礼若还敢有人阻拦,那无论来者是谁他都必定让其后悔来这一趟。却未注意到段须眉神色略带惊讶看向屋外。
一人自屋外疾掠而进,擦了擦额上汗珠道:“还好给我赶上了,是以说你二人做什么如此亟不可待,险些没跑断我的气。”
“官二,”段须眉皱眉道,“你怎会在此处?”
来人竟是十二生肖之中的子鼠官叔度——三个官叔度中按年龄排行第二的那一个。
卫飞卿不动声色收回片刻前那点杀气。
“我接了任务,这段时间都在关外,偶然听闻枉死城中将有一桩喜事,我又正好接到关内传书,便猜测此事与你二人有关。”官叔度说到此啧了一声,“本以为道喜的时间充裕得很,谁知你二人这般猴急。”
原来前面的两年中段须眉虽说将关雎令给了卫飞卿,卫飞卿也确实指派不少十二生肖中人到各派之中听令行事,但剩余人等他却未曾约束,只由得他们自己安排自己。譬如眼前这位官叔度,卫飞卿看一眼便知他并非自己这两年间指派过的其中一位,也几乎未在这两年间打过照面,自不知他人竟在关外。
段须眉黑着脸:“你道喜便道喜,却非要打断我二人拜堂,脸倒是比天还大。”
官叔度轻咳一声,要知他刚才也是情急下出口,这时一想发觉确有些不厚道,便也不敢出言反驳。
卫飞卿却笑道:“我却觉官兄这一唤十分在理,还请官兄不必愧疚。”继而看向段须眉柔声笑道,“现在官兄到此,也算代表了关雎众人,而今你亲友齐聚,共同见证你我二人结成眷侣,此后一生互相依存。你前半生受尽苦楚,纵然你自己已不在意,我却时时心疼愧疚,而今能在今日令你有这番圆满,我也稍觉能够弥补往日所为,心中颇觉快慰。”
官叔度未料自己一声打断竟给了卫飞卿讲情话的机会,愣怔过后不由哈哈大笑。
段须眉同样也是愣怔,而后凑到卫飞卿唇边亲了亲,再看向傅西羽道:“你再念一遍。”
对待他相好就又亲又抱对待师弟就立时变作冷酷,傅西羽捂着心口委委屈屈想,有男相好了不起啊,他……他还是喜欢又香又软的姑娘。
“夫夫对拜!”
众人见证中,那两人终于眼瞧着彼此盈盈拜下去,无论动作还是神情俱都虔诚无比,仿佛这一拜拜的不止是彼此、不止是从今往后一段夫妻的缘分,更是拜此前二十年中漂泊无依而今终于安定有处的自己的一颗心。
跪拜以后,傅西羽正要叫“礼成”,却见堪堪才亲过的那两人起身各自上前一步,竟然又当着众人面堂而皇之亲在一处。
但觉眼睛都要被辣瞎了,傅西羽双手捂脸气急败坏叫道:“送入洞房送入洞房!再不送走谁知这两个没脸没皮的大庭广众下要做出什么来?”
段芳踪几人哄然大笑。
段卫二人一吻毕,卫飞卿却挥手笑道:“不必送了,我二人认得路。”
每当以为触到他二人脸皮底限时却总是惨遭打脸,傅西羽哭兮兮望着他娘亲:“娘亲,你帮帮我。”
叶女侠十分豪放道:“等你把我儿媳妇领回来那天,即便你要将她抱着入洞房我也由得你!”
傅西羽:“……”
卫飞卿拉着段须眉大大方方朝几人行礼:“晚辈二人经历一场大战又连日赶路,委实有些疲累了,今日还请爹爹、三叔、师傅师娘几人自便,待我二人缓过劲再来孝敬几位。”
自然能看出他二人眉眼间疲态,段芳踪几人大方放行,只是见到二人真个大大方方一起朝着叶清缚早前就布置好的“洞房”行去,段芳踪脸上到底浮现几分难以言说的表情,迟疑半晌,终于悄声向旁边的封禅问道:“他们二人难不成真的要……咳,洞房?三哥可知他们要如何……嗯……如何……”
面无表情看他一眼,封禅道:“我又不钟意男人,我怎知晓?”
他这句话就反问到段芳踪心坎上了,段芳踪忧心忡忡道:“那你觉得他二人可知晓?”
愣得一愣,封禅片刻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道:“眉儿大概并不知晓,飞卿……即便往日不知,到今时今日必定是晓得了。”
段芳踪大惊失色:“那段须眉岂不是……”
自家这不长进的弟弟即便过了二十年也还是这么惹人嫌,封禅没好气道:“人家两夫……夫的事,你管得未免太宽了。”
段芳踪:“……”
……好像是有点宽哦。
*
卫飞卿拉着段须眉一路行往后院。
段须眉边走边道:“昨晚歇息一晚,我当你已缓过来了,难不成身体还有不适?”
卫飞卿恨铁不成钢瞪他一眼。
段须眉十分莫名。
“我身体没有任何不适。”卫飞卿板着脸道,“只是你我二人如今正式成婚,比起陪着几位长辈喝酒闲聊,我更想与你睡觉。”
段须眉愣怔过后,脸色轰地一下燃烧起来。
卫飞卿上一刻还气他不解风情,这时见他百年难得一见的慌乱羞赧神色,不由心甜,抬手抚了抚他俊俏脸蛋调笑道:“刚刚拜完堂,我们小钗立时就有了小媳妇的自觉,为夫甚感欣悦。”
段须眉强装面无表情白他一眼。
两人入了“洞房”,卫飞卿嫌弃自己一身风沙,转而又去沐浴,段须眉独自待在新房中,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中又夹杂几分不知名期待的心情胡思乱想半晌,回过神来见外间天色都暮了卫飞卿竟还未回来,皱一皱眉,段须眉正要起身去寻,却见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而后一道人影闪起来,不是卫飞卿又是谁?
段须眉呆呆看着他。
在今日以前,段须眉以为自己已见过卫飞卿所有的面目。
无论是好的,坏的,温柔的,邪气的,孤独淡漠的,又或者胜券在握的。
他从来都知道卫飞卿长得好。
哪怕他面上那样一道永远除不去的疤痕,那却也无法掩盖他本身风采的一星半点。
无论作为朋友或爱侣,卫飞卿在他眼里从来都动人,他只是……未曾想过他真正动人起来会是这等的模样。
他刚刚沐浴完,漆黑的长发濡湿,浑身都还散发着水汽,身上原本披着一间外衫,但他进屋关门的下一刻便迎着段须眉目光大大方方将外衫除下,身上便仅剩一件素色里衣,露出修长的脖颈与精巧的锁骨,里衣因染了残留水汽之故,分外痴缠贴在他周身皮肤之上,换作旁人可能就成了狼狈,而落在卫飞卿身上,却是秀美优雅之外还带一分别样的色气。
偏生这色气一点不损他风采,反而衬了他的大方神态,愈发让此前从不为色相所迷的段须眉看呆了眼,恍惚了神,他不知自己是何时清醒,也不知自己是何时走到了门口去,拥着含笑看他那人深深的吻下去,两人交换一个比此前在雕背之上还要缠绵的亲吻,直到嘴唇都被对方唾液浸湿这才好容易放开彼此,彼此前额相抵,卫飞卿低低一笑:“总算你聪明了一回。”
段须眉想,他不是不聪明。
只是在今天以前,在此刻以前,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对人产生情*欲。哪怕他与卫飞卿早已两心相知好几年,哪怕他早已抱定与卫飞卿生死相随之心,然而他也是到了此时此刻,看到大大方方将自己动人姿态展现在他眼前的卫飞卿,到这刻,他才此生第一次明白情*欲二字该如何书写。
心随意动,意由心生,一切都已无需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