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是什么感受?被至亲欺骗的愤怒?被一心想追随的人防备的巨大的伤心?被一切认知天翻地覆后的惶惶无措?不……最初只想守护自己。
“我一开始没想要利用阿筠。”卫飞卿淡淡道,“那个在我十二岁以前,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悄悄出现在我周围的女人,我很早就隐隐猜到她的身份,但直到我查清一切以后,我才知道她从而何来,她姓甚名谁,她来看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实话实说我不太能看得上她,明明可以很强,明明有机会主宰一切,却从一开始就软弱,既然选择抛弃自己的孩子,又何必一而再的装作放不下?但我那时候也没有办法,无论她对我有几分情谊,她都是我那时候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并没有指名道姓,但所有人都随他话语看向了面色惨白呼吸重又微弱下去的贺兰雪。
贺兰雪看着他,面上尽是摇摇欲坠的惊慌与无措。从卫飞卿说他几岁之时就知道有人时常来看他,她便保持这样看他的神情再没变过。
卫飞卿朝她笑了笑:“是不是从没有想到过?毕竟我从来表现出知道你就在我身边的样子。”
贺兰雪看着他,目光中有隐隐的乞求。
卫飞卿却道:“我见到卫尽倾画像那天起,就再也不敢无视你了,我日日心焦、夜不能寐的等你……等了三个月左右吧,你始终未出现。而在那之前,你也有三个多月没有出现过了,半年……那是你来看我相隔时差的极限,以往你每一年中,至少也会来看我两三次。是以等到那个时候我也明白,你是指望不上了,我一直暗中揣测的你对我那点似有若无不知何时就要了断的牵挂,终于还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断了。”
低低地呻吟一声,贺兰雪面目中全是难堪与痛苦,整个人如同虾米一样缩成一团,恨不能卫飞卿的眼里再没有她这么个人。
卫飞卿笑了笑:“一直到我日后确认卫尽倾就在九重天宫之时才想明白,你彻底抛弃我的那一年,大概就是你知道沈天舒就是卫尽倾的那一年吧。”
贺兰雪怕得连牙关都在咯咯打颤:“我不是……我……”
她有很多话可以解释。
譬如她既然得知卫尽倾潜伏在宫中那么多年,她须得全心全意防备他,实在不敢再长时间的离开天宫。譬如她的那个计划。譬如……
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当她想到如果当年哪怕她去看他最后一次,如果她收到了他的求救,他们母子相认,会不会今日发生的事情会全然不同?会不会卫飞卿就不会经历这些年的孤苦挣扎,会不会他会成为一个有所凭依的幸福的少年?
当她根本无法否认她真的是因为那个人、那个计划的巨大的吸引力而从此虽然依然牵挂卫飞卿,却可以将那牵挂放在心底而在行为上理所应当的从此忽略他。
他是这样的睿智,是这样的淡然,浑身上下无不透露出杀人不过头点地的领悟的举重若轻的沉稳大气。他成为了这样的人。她根本无法想象他是经历怎样的伤心绝望与举步维艰才成为这样的人。
她也不知道当他这样淡淡笑着说那些令人窒息的往事之时,究竟他的心里又是何样的感受。
直到这时候她才明白适才卫飞卿为何要给她一口气,让她吊着命;她到这时候才明白如果适才她真的就那样死了,不能活着承受此时的巨大痛苦,对他又会是一件多么不公平的事。
蹲在卫尽倾身前,斩夜刀在他身上一刀一刀划过,划得他浑身再无一块完整皮肉,划得他连痛呼也已经叫不出声,卫飞卿似自言自语道:“你看,我们两个才真是天生的冤家对头,我是你算计之下的产物,我一出生一切的命运就因为你而改写、而悲惨,当年如果他们确认你活着,只怕我从一开始就不能活了,哪怕你失踪,我整个人也还是成为引诱你出现的棋子,我一生中唯一一次主动向人求救的机会,最终也因为你而夭折了。这是命运啊……有你没我,而我若是想要好好生存,当然也要让这个世界没有你。”
卫尽倾一双被眼周翻滚的皮肉遮挡的眼珠子直直瞪着他,嘴巴已看不出原形,更遑论再向之前一样朝他怒吼。
贺春秋与卫君歆想到他们从不知晓的他当日的惶惑与绝望,更是心疼内疚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求救无门,就明白哪怕自己软弱无力,这世上果真所有的一切都还是只有靠自己。”卫飞卿淡淡道,“然后就发生了我与阿筠坠马那件事,我最初做那件事的时候,只想着无论如何先保存自己的性命。可奇怪的是,我那么怕死,但我在护着阿筠坠马的那一霎那其实我根本没把握自己能不能做好、能不能活下来,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技不如人,只能铤而走险。我在养伤的期间才彻底将这件事想透了,除了害怕,内心的不甘、愤怒、恼恨终于一股脑的涌出来。我想凭什么呢,我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凭什么不让我好好活?凭什么非得让我只能做一颗棋?我明明有学武的天赋,凭什么一早就有人给我规定这一生武艺都只能平平?我明明那样聪明,凭什么就非得巴巴的讨好我注定讨好不了的人,给人耍弄得团团转自己还要装作不知晓?明明我就该是九重天宫下任的主人,凭什么就认定了我注定要成为坏蛋,为了不让我登上那个位置而打压什么都还来不及懂的我?太憋屈了……太委屈了……每一刻内心都憋闷得几乎要发了疯,于是我就下了决心,我不但要活,还要报复所有让我活得这样屈辱的人,想要将我当做棋子,我就要反过来让所有人都成为我手底下任由我拿捏的棋子,不想让我当九重天宫的宫主,我就偏要将九重天宫夺过来,不是一个个的都千百般顾虑着我会变成一个坏蛋么?那我就……偏要变成最让你们惊恐不安的坏蛋好了。”
说到这里,他再次看向贺兰雪:“你现在是不是觉得特别对不起我?”
贺兰雪没有回话。但她原本也并不需要回答。
卫飞卿笑道:“既然你这样对不起我,而你也已经走到生命尽头了,不如你现在就当众宣告将天宫宫主之位传给我好了。”
包含贺兰雪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将目光看向一直不说话、一直很耐心、一直在倾听的看似十分好脾气的段芳踪。
就在一日之内,原本只存在传说中的众人心里遥不可及的九重天宫到此已几经易主。
卫尽倾起先说如今他才是天宫宫主,但无论他与贺兰雪人马如何争斗,此刻他已失败却是不争的事实。
而段封贺谢四人回来,虽然一个字都未多说,但众人都看出贺春秋与谢殷重伤程度远在段芳踪与封禅之上,那一场比斗谁胜谁负乃是毫无争议之事。而大获全胜的段芳踪的人马如果当真一早已前往了九重天宫,那此刻的天宫究竟落在谁的手中已不言而喻。
众人都懂的再浅显不过的道理,卫飞卿又岂会不懂得?偏生他的目光却不与众人一道看向段芳踪,只柔声向贺兰雪道:“你不必管那么多,九重天宫是贺兰先祖一手建立,自然之有贺兰家之人能够得其传承。你是天宫第九任宫主,我是你唯一的传人,你只需要说,这宫主之位你传给我,或是不传给我。”
在场除了段芳踪与关雎这一点变数之外,场中所有一切都可说尽在卫飞卿掌控之内。而他说了这么多,众人至今仍不知他掌控他们是为了什么,他的野心又究竟到了哪一步。如果他当真得到九重天宫,他又会做些什么?
这依然是每个人都懂的道理,贺兰雪不会不懂。可她却不再思考这些,甚至她第一次有贺春秋在场之时,她做重大的决定却望也不曾向自己一向依赖的兄长多望一眼,只含泪向卫飞卿道:“从今天起,你便是九重天宫第十代宫主了。”
卫飞卿十分满意朝她点了点头:“我保证,这是你做过为数不多正确的决定之一。”随即他再次起身面朝众人。
“我继续说。贺春秋与谢殷的人长期监视我,许多事我不方便自己出面,我既利用了阿筠第一次,便想着干脆继续利用她好了,反正她是绝佳的人选,就算这过程中她真的出现什么问题,也不必像我一样担性命之险。”卫飞卿笑了笑,“我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想到舅父他们防备我的那些事,觉得真的不算是冤枉我,毕竟……我在暗处看着我从小最疼爱的妹妹感受那些本来只应该属于我的感受,看她与我一般的痛苦、绝望、挣扎,我竟然……内心感觉十分快意,感觉大家一起活在地狱里,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贺修筠忽道:“只有快意么?对我一切的好,当真只是虚假做戏么?”
与她对视半晌,卫飞卿慢慢摇了摇头,神情似笑似叹:“戏假……情真。”
贺修筠目中亮光一闪。
“我也很想对你不留一点余地,全是虚情假意那样对你,就像你父母对我做的那样。可事实上,你父母从未做到对我不留余地,而我更不可能对从来都全心全意对我的你不留余地。”卫飞卿叹道,“从那个时候直到今天以前,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我暗中引导你去做,而在你做那些事之前,我总是忍不住要先替你排除万难。我招揽了无颜与无魄兄弟,让他们替你撑起卫庄,我打探清楚一切长生殿之事,这才敢让你与雪卿取得联系。虽说我一开始是想要你在前面替我行事,给我方便,可事实上我这些年所做的并不比我亲自出面来得更少,甚至更麻烦,更复杂。到后来我自己也不明白了,我又何苦如此呢?既对你生出无边无际的愧疚之心,又为何不中途阻止你?为何不肯站到你的身前去,从此替你遮风挡雨?”
贺修筠目光一眨不眨盯着他,轻声道:“为什么?”
沉默半晌,卫飞卿道:“因为这八年来,你一个字也未曾对我吐露过,一次也未曾向我求助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