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众人俱都看得呆住了。
只因这堪堪入门的两人虽说年纪一看便知已不年轻,可容貌气度与气魄,生生便夺去了这厅中所有的光彩,一对新人立时被衬得黯淡无光,就连风度儒雅的贺春秋与恬静秀雅的卫君歆与这两人相比,也似稍微多出些江湖气。
厅中不少人都想要问这两人姓名,但不知为何,目光一触到那女子面目,便不由自主又闭上了嘴。
半晌贺春秋从座椅上站起身,似有些不可置信望两人道:“……阿雪?天舒?”
女子当然就是贺兰雪,闻言低头向他施了一礼:“大哥,好久不见。”
贺春秋满目不可思议:“你二人怎会携手来此?天舒,你……不对。”他目光放在“沈天舒”身上,一时惊疑不定。
眼前这人似是沈天舒,又似乎不是沈天舒。
他与沈天舒二十年未见了,但少年时期他无疑是少数能够与沈天舒亲近亦了解他的人之一。
眼前这人面目的确是沈天舒,但又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即便二十几年未见,但他总不该连看到沈天舒的脸亦觉违和。
更重要是,沈天舒不会穿紫衣以外的衣物,沈天舒脸上不会有笑容,沈天舒目中不会有这种……混合了似笑非笑、攻击、尖锐、成竹在胸的令他奇异的感觉到有些熟悉的眼神。
以他的眼光,一眼看出这人绝非易容,脸上亦并未戴人皮面具,他长相与沈天舒如此神似,若他不是沈天舒,他又是谁?
这一切不过是贺春秋转念间所想,实则众人初初见到这两人已觉不是一般人物,又见这两人明显与贺春秋熟识,这便放下了心,不少人已上前与两人问好寒暄。
人群中不知是谁叫道:“贺庄主,这两位身份,还请庄主为咱们引荐一番。”
知悉贺春秋身份适才又听贺兰雪叫了一声“大哥”的瞿穆北、南宫晓月等人闻言不由得心内一跳,纷纷拿眼去瞧贺春秋。
贺春秋深深看一眼贺兰雪。
贺兰雪正在眼也不眨与他对视。
一眼。
贺春秋决定了接下来要说的话与要做的事。
深吸一口气,贺春秋行到贺兰雪身侧站定:“这是舍妹,贺兰雪。”
他们两人没有站在一起的时候,并无人觉出这二人有任何相似之处,然而贺春秋一旦站在贺兰雪身边并说出“舍妹”二字,立时所有人都相信这必是一对亲兄妹无疑。
更重要当然是贺兰雪这名字。
二十多年前,武林中有一侠二贤三君四圣的名头,其中三君之一兰君的芳名便唤作贺兰雪。武林之中其实有不少人都知晓,兰君贺兰雪便是奇侠贺兰春的嫡亲妹妹,这兄妹两人不但共同跻身武林绝顶高手的行列,书写了江湖之中的一段传奇,更传闻贺兰春曾是匿迹已久的九重天宫少宫主,只可惜后来贺兰春一夕之间消失无踪,而贺兰雪——
一人小心翼翼问道:“可是二十多年前名动江湖的兰君贺兰雪?”
贺兰雪颔了颔首。
“不知贺兰姑娘……”
知晓众人好奇为何,贺兰雪轻声道:“在下不才,执掌九重天宫。”
她语声虽轻,却已在厅内厅外掀起了惊天巨浪。
不知何时开始,厅外之人已尽数聚集在门口。这时候内外数百人尽数呆呆看着风华绝代又风淡云轻的贺兰雪。就算伯谨然与霍三通二人,目中亦充满讶异之色。
她就是九重天宫宫主?
那个绝迹江湖距今已有一甲子之久、曾经叱咤江湖所向披靡如今早已被神化的九重天宫?
为何天宫宫主会突然在此现身?
因为她与贺春秋是兄妹,兄妹……贺……
数百道目光齐刷刷看向贺春秋。
贺春秋无论走到哪里,总是有很多人盯着他的。
但很少像今天这样,其中大多是充满审视、惊疑不定的目光。
但他注意力却完全不在此处。
他注意力始终都只放在“沈天舒”身上,不止是他,谢殷的目光亦同样牢牢钉在“沈天舒”身上,以及……卫雪卿。
一时贺春秋心里几乎已有八分肯定那明明荒谬无比刨除了一切不可能之后却分明只剩下可能的猜测。
他只觉心内一阵阵发寒,冷汗顺着他额头、浑身一滴滴淌下来。
另一边,苍山派掌门俞秋慈正抱拳向贺兰雪问道:“敢问宫主,您总共有几位兄长,您的兄长姓甚名谁?”
贺兰雪的名字是贺春秋说出口,贺兰雪的身份是她自己说出口,在明知贺春秋自己身份都有问题的情形下,不知为何在场却没有任何人怀疑过贺兰雪的身份。也许因为她站在那里,除了九重天宫宫主这身份,所有人都无法将其他任何身份与她联系在一起。
贺兰雪敛衽道:“在下唯有一位兄长,单名一个春字。”
贺兰春。
奇侠,贺兰春。
贺春秋。
财圣,贺春秋。
众人目光在贺春秋与贺兰雪身上来回扫视。
今日能够进到这内厅之中来观礼的,俱不是无名无姓之辈。而但凡有些武林渊源的,又岂会不了解二十年多年前那一段脍炙人口的江湖往事?
细想一想,贺春秋确是在贺兰春失踪以后这才声名鹊起于江湖,无人知其来历身世,但当大多数人听到贺春秋这名字时,他身家早已不菲,清心小筑这样一个听来就是寻常院落的地方,在武林中地位却一日日如同乘着飞鸢一样扶摇直上。从贺兰春失踪、到贺春秋之名现于江湖、再到跻身四圣之一的财圣,也不过短短不到三年的时间。
普通人岂能做到这一步?
从前他们认为半点不会武功却能统领武林一干高手、疏财仗义数十年行事从无半分不妥当的贺春秋能够做到,可现在他们知道了,他能,是因为他原就有这个资本。
贺春秋不通武学不要紧,只要贺兰春仍是那个曾经武霸天下的第一高手就对了;而贺春秋之所以能够在短时间内发家成为天下首富,那是因为他背后有整个九重天宫做底蕴。
贺春秋也好,贺兰春也好,都是武林中人人敬仰的侠义之士。
贺兰春在武林之中闯荡数年,从未做过半点有违侠义之事;贺春秋在武林之中经营数十年,更是整个江湖与大半个天下都曾受其恩惠。
这两个名字分开的时候,无论说起哪一个,都足以令人滔滔不绝说出夸赞出一连串的英雄事迹。
这两个名字合在一起,原本也与他们无甚关联,毕竟人家爱是贺兰春还是贺春秋那都是人家自己的事,况且无论人家是贺兰春还是贺春秋,都只帮过他们,从未害过他们。
然而……那种微妙的被戏耍的恼怒却正充斥着整个大厅,或者说、已经飞快传遍消息的整座登楼。
毕竟奇侠失踪的时候,一段时间内整个武林都发了疯似的想要把他找出来,尤其昔年受过他恩惠的一众人,只差指天发誓不找到他决不罢休了。
想到此,众人目光忽然瞧向厅中一直默默不曾发声的东方渺、慕容承等人,想起当年那群指天发誓的代表人物,似乎就是这七人。
东方渺几人互相对视,各自在心头苦笑数声。从贺兰雪进厅开始,他们几人便恨不能自己能够隐形,各自默默往后退到人群后方,可看这情形终究还是要被揪出来。
东方渺花甲之龄的老人了,上次之事身体和精神又都受了些损伤,这次来纯粹是因着与贺春秋谢殷数十年的交情。他们兄弟七人能将七家带上武林七大门派的席位,各个自然都是人精,不到万不得已情形下自然不愿表态站队,但此时既已被逼到这份上,却也是非表态不可了。轻咳数声,东方渺率先从人群后方行出来,默不作声走到贺春秋身后站定。
七大门派中其余六人皆效仿他动作。
他们如此做派,自然已能说明一切。
俞秋慈大怒骂道:“好哇,你们七个老不死,竟然欺瞒整个江湖二十多年!”
他心里头满是被耍弄的荒谬感,这股子邪火没法直接对着贺春秋发作,对东方渺几人可就没那么客气了,毕竟都是一派掌门平起平坐,平日里私交也说得过去。又想到当日在东方渺寿诞上段须眉现身讨要藏宝图,这几人口口声声替贺兰春收藏“遗物”,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东方渺几人苦笑连连,方要解释,却听贺兰雪忽道:“我兄长之所以隐瞒身份,这其中乃是有一重极大的缘故,还请诸位静待片刻,这缘故很快就能知晓了。”
方要准备将东方渺七人当做撒气对象的众人闻言又是一静,不由自主就收住了声。
贺兰雪从进厅以来就没大声说过一句话,言语间更是极为客气,但不知是为她长相还是气魄所摄,每每她说出一句话来,这里里外外数百人便总也兴不起反对的心思。
况且她话中也确是在理的。
她匿迹二十年突然现身,还打着九重天宫宫主的旗号,总不成就为了来参加侄女的婚礼。
婚礼……
众人猛然转向这半晌早已被他们遗忘到九霄云外的今日厅中的两位主人公。
谢郁携了贺修筠站立在旁,早将正中央的位置让给贺兰雪二人。贺修筠在婚礼未开始之前连番催促,到这时中途被人扰乱,反倒未见她发声。
她不发声,众人反倒有些讪讪起来,青麓派掌门连青鸢道:“要不等谢少楼主与贺小姐婚礼完成之后咱们再……”
谢殷盯着“沈天舒”,这时却突然开口问道:“这婚礼还有完成的必要么?”
全不知他为何说出这样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众人一时呆在当场。然而谢殷从第一个字说到最后一个字,目光钉在“沈天舒”身上却半分也未转移过。
“沈天舒”从容一笑:“自然有必要了,不然咱们夫妻不远万里匆匆赶来,意义又何在呢。”
“夫妻”二字一出,众所哗然。
贺兰春原本就站在贺兰雪身前,这时面色一整,下意识将她整个都藏到自己身后去。
卫君歆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双目眨也不眨盯着“沈天舒”,整个人摇摇欲坠。
卫雪卿不知何时,手里已扣了几枚飞镖,忽上忽下,看似玩耍,实则目中一片森冷杀气。
谢殷一字字道:“阁下尚未介绍自己,不知如何称呼?”
“沈天舒”浅含着笑意的目光从他、贺春秋、卫君歆等人身上一一扫过,半晌似十分遗憾摇了摇头:“再怎么说大家也是故人相见,纵然相隔二十年,诸位也不该忘了我才是呀。这叫我如何能够承受?只好赶来让诸位加深印象了。”
卫雪卿忽然上前一步。
因他这动静,“沈天舒”便转过头来看向他。
两人面对面站立。
一个青春少艾,一个不惑之年。
虽说都穿着一袭白衣,但面目、气度、风采委实没有一丝一毫相似之处。
半分也没有。
卫雪卿问道:“你适才说,你二人是夫妻?”
“沈天舒”面上微微带笑,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卫雪卿一字字轻声道:“妻是谁,夫又是谁?”
“沈天舒”尚未回答,厅中又再传来两声响。
第一声响是轻响,是新娘子突然之间掀开头上红巾露出绝美脸庞的声音。
第二声响是重响,是新郎官拔刀出鞘、刀柄一头接住新娘的红头纱、刀背挡在新娘子面前的声音。
谢郁面无表情注视着贺兰雪“沈天舒”二人:“我不管你们是何人,来此有何目的,都先让到一边去,我与内子婚礼尚差一礼。”适才这两人进厅,本不是他带着贺修筠退让到一旁,而是贺修筠强拉他到一旁。
难得谢郁竟也有如此强势之时,可惜他的新娘子却不买账,左手毫不在意拂向他刀背:“让开。”
谢郁心头一恸,却咬牙不肯相让,重复道:“婚礼尚差一礼。”
“已经完了。”精心描摹了眉眼、红唇如花、美若天仙又冷艳无双的贺修筠看着他面无表情道,“这场戏,已经做完了。”
谢郁面上表情闻那“戏”之一字终于一寸寸崩溃下去,手中刀漫无目的往前一送,仿佛要为他内心的慌乱无措找个缺口:“你适才不是想要与我拜堂么?你适才说你什么都不拜可是你……你难道不是想要与我拜堂么?”
他知道是戏啊,他知道。
他也想配合贺修筠。
可是在那瞬间他分明看见了贺修筠微屈的颈项。
那瞬间他是什么感觉,他已经回想不起来了。
他只知道他已经不想配合任何人了。
他只想成全他自己。
成全这场婚礼。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他几乎是带着哀求、带着恳切、带着前所未有的露骨情深与一身扒掉皮的软弱望着贺修筠。
贺修筠却仍是冷冷淡淡看着他:“谁知道呢,毕竟那刻已过完了,但我至少知道我现在要做什么,滚开!”
她说着松开了手。
原本纤白的手心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谢郁这才发觉,他适才温柔一刀送出的地方,竟是贺修筠手心。
他心下也不知是悔是痛,脚下仓皇后退。
贺修筠看也不看他一眼,直直走到那两人面前站定,双眼眨也不眨与“沈天舒”对视:“我适才说,即便贺春秋与卫君歆就坐在那位置上,即便我新婚行礼,我也绝不会跪他们,而我也确实未曾下跪,你以为如何?”
“我认为你做得对极了。”“沈天舒”柔声笑道,“他们欺骗你,蒙蔽你,把你当傻子一样耍弄,你若跪他们,又将为父的颜面置于何地?你这傻孩子,你瞧瞧自己的手,怎的就不躲开呢?”
“我如何躲得开?”贺修筠轻声道,目光寻向满目震惊的贺春秋,“你摆出这么一副不敢相信的脸孔做什么?你三日之前亲手废了我一身武功,不就是谨防着我与这位联手掉过头来对付你们么?你是不是以为我一口答应这场婚事目的同样是取这位的性命?如此看来你倒是当真未料到我与他早有联系了。”
贺春秋颤声道:“难道你不想取他性命?”他想到自从揭穿贺修筠,他这些日子是如何来安慰自己?他一遍遍想,贺修筠固然现在怨他们,但她最怨最恨之人必定是卫尽倾,只要解决了那个人,那他们之间总归还有挽回的余地,他们一家……总归还能回到从前。
然而……
“我为何要取他性命?”然而贺修筠歪着脑袋奇怪地看着他,妍丽面孔上尽是嘲弄,“你可别忘了,你才是那个欺骗我、耍弄我甚还亲手废了我武功的人,到底谁给你的自信,让你如此理所当然认定我要借着你们的手来对付我的亲生父亲?”
“亲生父亲”四字出口,贺春秋如遭雷击,踉跄退后数步。
贺修筠看他这反应仿佛极为得趣似的,咯咯笑个不停。
贺兰雪一手扶着贺春秋,低声道:“别说了。”
贺修筠目光森冷扫她一眼:“这里没你的事,闭上你的嘴。”
“筠儿岂能对你母亲如此无礼?”“沈天舒”看似真诚训她一句,随即转向失魂落魄的谢郁笑道,“郁儿适才说你与筠儿之间只差一礼,这话可着实不对。适才她高堂未在,你二人拜了一对假作父母的骗子,这可做不得数。依我说,你二人再完完整整行一遍礼好了,毕竟……我与阿雪作为筠儿父母,总归还要亲自接受你二人跪拜这才能安下心。”
“沈天舒”与谢郁说完这句话,这才又转向始终冷冷看着他的卫雪卿微微笑道:“妻是谁,夫又是谁?别人说话我可以当做放屁,你问的话我却总要回答的是不是?那我现在就回答你,妻是贺兰雪,夫是……卫、尽、倾。”
“卫尽倾”三字如同一声炸雷,一刹那劈在了整座登楼、整座建州城、甚至整个武林的头顶,劈得大厅内外数百近千号早已被他几人对话震得神魂不符之人瞬间醒过神来。
也劈开了一个人的动作。
“倾”字末尾,卫雪卿手中一直把玩的几只飞镖如同箭一样射了出去。
众人很难形容这几只飞镖究竟有多快,多凌厉。
跟这几只飞镖相比,那支如今有可能还插在清心小筑门匾上的袖箭如同小孩子扮家家。
跟这几只飞镖相比,那几只适才越过了谢殷、伯谨然、霍三通三大高手将御赐牌匾劈得四分五裂的飞镖如同路边杂耍。
这几只飞镖尽数朝着“沈天舒”、不,是朝着卫尽倾的面门而去。
飞镖出手的瞬间,卫雪卿已然拔剑在手。
这厅中从未有人见过卫雪卿出剑。
谢殷原本有机会见到的,但他退避了。
是以卫雪卿的这一剑,没有任何人看清他如何拔剑,如何出剑。
只知这道森冷的剑光同样直奔卫尽倾面目而去。
卫雪卿的声音比他的剑还要更加森冷十倍:“既然你早已不要脸,我就替你剐下了这层皮吧。”